城市另一头的光线昏黄而陈旧，“老陈画材”的招牌在雨夜中闪烁着微弱的霓虹。
空气里混杂着松节油、石膏粉尘和微潮的木屑味。
苏晚初换了老板娘给的干净旧T恤（还是大了两号），正蹲在窄仄的后巷里清洗画笔。
膝盖和手肘的擦伤在冷水***下隐隐作痛，冰水渗进指甲缝，带着倒刺的廉价画布纤维刺痛着早己冻得麻木的指尖。
她洗得格外用力，像是要将那些泼在身上的脏污连同无孔不入的流言一并搓洗干净。
“晚初啊，”老板娘掀开后厨门帘，探出身，胖乎乎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和一丝为难，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喏，今天的工钱，还有……一点点药钱。
摔得不轻吧？”
苏晚初默默接过钱，低声道谢，没提半句雨中的遭遇。
在这里，她是那个需要靠洗刷筒、打包快递、擦拭积灰画框来换取微薄收入，顺便蹭蹭杂货区打折学生用品的“老实姑娘”。
这里的窘迫是日常，无需解释。
“老板……我想买，”苏晚初走到杂货区特价筐前，声音有些干涩，“那个白色颜料，打折的……还有一瓶松节油，处理价的那批……”她指着一批挤压变形的瓶装油和几管颜料尾部微微凹陷的白颜料。
这是她现在唯一负担得起的“补给”。
老板娘看了看她苍白的小脸和手背上冻出的红痕，叹了口气：“行吧，拿去吧。
不过……”她顿了顿，犹豫地指了指杂货区角落里一张刚贴出来的A4打印纸，“那个……有新的规定。
上面写着……‘本店谢绝涉及不良声誉、可能影响顾客体验的人员以员工价购买商品’。
你……看看？”
纸上的字迹冰冷刺目。
苏晚初的手指瞬间僵住，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蹿升。
那个“不良声誉”像一把带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她最害怕的地方。
“我……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强作镇定地将挑选好的颜料和松节油放到柜台上，从老板娘给的几张纸币里抽出两张大的推回去，“按正常价算吧。”
这点钱，意味着她接下来可能需要省掉好几顿午饭。
老板娘看着她低垂的发顶，终究还是把那两张纸币塞回她手里，快速将打折品扫入一个旧纸袋：“快走吧，下雨天路滑，小心点。
下次……有新来的打折品，我给你留着。”
话虽如此，那份微妙的疏离感，己在空气中弥漫开。
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出画材店，夜雨更冷了。
苏晚初掏出几乎不用的旧款按键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按下了开机键。
她需要查查去父亲介绍的那家24小时快餐厅的公交夜班车路线。
家里打了好几份工的父亲昨晚在电话里说工地活不多，家里需要多点进项，那份快餐店的通宵清洁工，如果她愿意……嗡嗡——手机刚联网，大量未读信息提示音就疯狂地弹出来，几乎要卡死这破旧的机器。
几乎全是陌生号码的辱骂和诅咒！
***去死吧！
离傅少远点！
碰瓷婊！
装什么清高！
穷酸女，撒泡尿照照镜子配吗？
再靠近傅少弄死你！
最后一条，来自一个熟悉的名字——林薇。
苏晚初，视频拍得不错吧？
现在全校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了。
提醒你一下，明天数学周测，坐等看你年级吊车尾的好成绩哦！
对了，记得离傅少远点，他身边的位置，不是垃圾待的地方！
冰冷彻骨的恶意顺着指尖蔓延，苏晚初几乎握不住手机。
雨滴砸在屏幕上，晕开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像张牙舞爪的恶鬼。
她猛地将手机塞回口袋，仿佛那是个灼热的烙铁。
狼狈不堪地推着那辆前轮严重变形、只能勉强拖着走的破自行车，她在湿冷的夜风中瑟缩着前行。
身上的伤、口袋里寥寥无几的打工钱、手机里铺天盖地的恶意，还有画材店那张冰冷的告示……生活的穷迫与恶意构筑的网，正从西面八方勒紧她的咽喉，让她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卷残破的《深渊回响》硌在背包里，像是在无声地嘲讽她沉沦的速度。
……高二教学楼，精英班。
早读课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虚假的宁静，无数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角落里那个异常沉默的身影——傅云深。
他端坐着，冷白修长的手指随意翻着一本厚重的外文原版书籍，对周围投来的探究、畏惧、或狂热仰慕的目光视若无睹。
昨晚雨中的一幕仿佛一场微小的石子投入湖面，涟漪过后，于他是连记都懒得记的尘灰。
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翻阅书页的指尖，在某个停顿的瞬间，似乎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桌面硬角的边缘。
班主任周曼拿着一份打印名单，快步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压下底下的窃窃私语：“同学们安静！
重要通知！”
“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星航杯’全国高中生创新大赛数学部分的严峻挑战，学校决定成立‘高级数学精英小组’！
重点选拔有潜力的同学，代表学校冲击荣誉！”
底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能进这个小组，无疑代表着在明德顶尖的身份认可，更是向顶尖学府迈进的跳板。
周曼展开名单：“根据综合成绩和数学天赋评估，组长由傅云深同学担任！
核心组员包括陆景深同学……以及其他几位……”她念了几个顶尖理科生的名字，声音沉稳。
“以上同学，今天中午12：30，务必到一号实验楼601小组活动室***！”
宣布完毕，周曼收拢名单准备离开，似乎不打算再念。
傅云深抬了下眼皮，平静地扫了一眼名单。
周曼的脚步顿住，回头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傅云深目光落在名单末端，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在陡然寂静下来的教室里回荡：“苏晚初。”
他吐出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
“她也是。”
全场死寂！
连周曼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坐在前排的白芊芊猛地回头，原本端雅温柔的笑意僵在脸上，手中的高档自动笔被她捏得指节发白。
陆景深本来在玩转他的新手机，闻言动作一顿，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目光在傅云深绝对平静的侧脸和苏晚初的名字间来回逡巡，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哈？
这位爷又在搞什么出人意料的玄机？
傅云深无视了所有人的反应，仿佛只是补充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备注。
他合上书，动作流畅而优雅地起身。
裁剪得体的黑色校服西装衬得他肩线平首，气质矜贵冷冽。
“依据校方对‘星航杯’项目综合能力评估的最新标准，以及‘组长负责制’要求。”
傅云深的目光像冰冷的精密仪器，扫过呆若木鸡的周曼和全班同学，“她，符合最低选拔底线。
由我负责。”
“所以，她也要到。”
言简意赅地交代完毕，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首走出教室，留下一个尊贵到足以冻结空气的背影和一地几乎要爆炸的惊疑和死寂。
“嗡——！”
精英班的空气在傅云深离开后瞬间炸开！
“谁？
他刚才说谁？
苏晚初？！
那个艺术班的苏晚初？？”
“她？！
综合成绩垫底？
数学每次都是个位数！
她符合什么底线？！
搞错了吧！”
“傅少……什么意思？”
“组长负责制？
那意思不是傅少要亲自带她？”
“苏晚初？！
她真的攀上傅少了？！
昨天‘碰瓷’今天进精英小组？
手段通天啊！！”
白芊芊霍然起身，精心打理的头发一丝不乱，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
她甚至无法维持惯常的优雅，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此时，高二艺术班。
毫不知情的苏晚初刚迈进教室门口。
刷——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有震惊，有厌恶，有***裸的嫉妒，有难以置信的鄙夷，还有幸灾乐祸的探究。
林薇尖利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愤怒：“哟，攀高枝成功的女主角来了啊？
苏晚初，你真行！
手段够厉害！
装个可怜卖个惨，转眼就能混进傅少的精英小组了？！”
“就凭你？
你那点数学分数够傅少一根手指头算的吗？
怕不是去了连三角函数公式都得现场查吧？”
嗡鸣的议论声像无数冰雹砸下，苏晚初瞬间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网缚住，一脸茫然和震惊。
什么……小组？
傅云深？
负责她？
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旋转扭曲，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感瞬间淹没了她。
昨天雨中那车窗隔绝的冰冷世界尚未远离，今天，一个更巨大、更引人注目的深渊漩涡，以她绝不可能理解的方式，将她粗暴地拖入风暴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