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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发表时间: 2025-07-22

1 1 涨潮·暗礁

保安亭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咸腥,像是被海水浸透又捂馊了的抹布,顽固地钻进鼻孔深处。这味道对李鹏飞来说,熟悉得像刻在骨头里的旧伤,总能勾出些不愿回想的片段。

他打了个哈欠,下颌骨牵扯着酸胀的太阳穴,眼前三块监控屏幕幽幽地亮着,是这片海湾深夜里唯一醒着的眼睛。屏幕上跳动着灰白噪点,勾勒出码头仓库模糊的轮廓、空旷寂静的卸货平台,以及远处那片被探照灯勉强划破边缘的、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区——那里是“禁区”,标识牌上的红漆早已在海风日复一日的啃噬下斑驳脱落。

四十六岁的李鹏飞,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着,残留着海军陆战队的烙印,但左腿义肢连接处传来、深入骨髓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改变一切的救援任务。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屏幕,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深重的倦怠覆盖,如同黏在蜘蛛网上挣扎不脱的飞虫。 手指下意识地去摸桌上的烟盒,却只摸到一片空瘪的塑料。他烦躁地咂咂嘴,干裂的嘴唇扯得生疼,喉咙深处似乎还残留着劣质酒精烧灼过的痕迹——

那是女儿小雅溺亡后,他把自己沉进去的深渊,如今爬出来了,但河床依旧干涸苦涩。 他只好拿起搪瓷缸灌了一大口浓得发苦的凉茶。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浇熄骨髓里那股值了半夜班积攒的乏,更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胃里。 他再次看向屏幕,视线有些发虚,灰白世界里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水汽。

就在这时,一点异样的白,在监控着礁石区的那块屏幕边缘,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李鹏飞的眼皮跳了跳,他往前倾身,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几乎要贴上冰冷的屏幕。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记忆被唤醒,像嗅到危险的野兽。 不是噪点。那点微弱的白,在灰暗背景的衬托下,正以一种缓慢却清晰的方式移动着,沿着海岸线,径直朝那片嶙峋的礁石区漂移过去。

他猛地拧大了屏幕侧边的旋钮,夜视镜头骤然拉近。模糊的像素点迅速聚拢、勾勒。一个身影显现出来——瘦削,单薄,像一根随时会被风折断的芦苇。

那人怀里紧紧抱着一叠方方正正的纸页,纸页的边缘在夜视镜头下泛着一种奇异的惨白。乐谱?李鹏飞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词。谁会在这鬼时辰,抱着乐谱往那吃人的礁石堆里钻?

是那个少年。李鹏飞认出来了。镇上那个总在码头栈桥尽头独自拉小提琴的少年,琴声有时呜咽得像海风穿过破船板,有时又尖利得能划破人的耳膜。

此刻,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滑的砾石滩上,海水已经漫过他的脚踝,每一次浪头拍来,都让他单薄的身影剧烈地摇晃一下,在镜头里忽明,忽暗。那点怀抱乐谱的白,如同狂风巨浪里飘摇的、随时会熄灭的残烛火苗,微弱得让人心惊肉跳。

李鹏飞的心猛地一沉,沉得像坠了块吸饱海水的礁石——不,比那更沉!那感觉瞬间撕裂了他用三年戒酒和麻木工作筑起的堤坝,冰冷的海水记忆裹挟着女儿最后挣扎的小手和无声的哭喊,轰然倒灌进脑海!那片礁石区,是禁区,更是他心底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

他几乎是弹跳起来,一把抓过桌上那个油腻腻的黑色对讲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

“主控室!主控室!礁石区!有人!快!有人进礁石区了!” 他的声音冲出口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和急迫,那急迫里翻滚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是对一个鲜活生命即将被那片吞噬了他女儿的海域夺走的、刻骨铭心的恐惧! 在狭小的保安亭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沙沙沙……”。

像是无数细小的砂砾,在电流的河床里永无止境地流淌、摩擦。他疯狂地拍打着对讲机的塑料外壳,那拍打带着一种绝望的蛮力,仿佛要砸碎这该死的死寂, 对着麦克风吼叫:“喂?!喂?!听到没有?!潮水!潮水要上来了!那片暗流会吃人! 礁石区!回话!”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单调、冷漠、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沙沙声。

“妈的!”

李鹏飞把对讲机狠狠砸在桌上。胸腔里憋着一股当年在战场上都没这么强烈的、要将什么撕碎的邪火。 他再顾不上其他,转身就冲向保安亭那扇漆皮剥落、锈迹斑斑的铁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出去!把那不知死活的小子从鬼门关拽回来!就像当年,他没能拽回自己的小雅…

他猛地拉开铁门。“哐当——!”

一声金属扭曲般的巨响,震得李鹏飞耳膜嗡嗡作响。那扇沉重的铁门被这股狂暴的海风狠狠地、死死地掼了回去!门框剧烈地颤抖,震落簌簌的铁锈和灰尘。冰冷的门板边缘,无情地拍在了他伸出去一半的手腕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李鹏飞愣住了,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章鱼的触手,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感觉太熟悉了!无力、被困、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事物在眼前消逝!

他扑到门上,双手死死抓住冰冷滑腻的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猛拉!铁门纹丝不动。它像被焊死了一样,紧紧地、严丝合缝地咬在门框里。

钥匙!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向那张油腻的旧木桌——那串黄铜色的、唯一能打开这扇铁牢笼的钥匙,正静静地、嘲弄似的躺在他刚才抓对讲机时随手扔下的地方。几步之遥,此刻却如同隔着沸腾的冥河。

“操!”绝望的嘶吼冲出喉咙,却被门外更加狂暴的风声瞬间撕碎、吞没。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困在囚笼里的野兽,肩膀抵住冰冷的铁门,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击! “哐!哐!哐!”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骨头与铁门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都震得他眼冒金星,肩膀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 铁门却依旧顽固地紧闭着,纹丝不动。

徒劳的撞击声在狭小的保安亭里回荡,显得那么微弱。窗玻璃被海风吹得嗡嗡震颤,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在尖啸。他徒劳地捶打着,指甲在粗糙冰冷的铁皮上刮擦出声响。隔着厚厚的玻璃和呼啸的风声,监控屏幕里那个怀抱惨白乐谱的身影,依旧在灰白交织的浪花里忽隐忽现,正一步步踏入那片巨大黑色礁石投下的、如同深渊巨口的阴影之中——那阴影,与他记忆中吞噬女儿的场景何其相似!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内脏破裂的巨响,穿透了风声,穿透了铁门的阻隔,重重地砸进了保安亭,也狠狠砸在李鹏飞的耳膜上,直抵心脏!

“轰——!”

那声音无法形容。像是万吨海水被无形的巨锤瞬间砸碎在坚硬的礁盘上。声音的来源清晰无比——礁石区。

李鹏飞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猛地扭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块监控着礁石区的屏幕。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

灰白的浪花在屏幕上,白色浪花泡沫中央——那个代表着怀抱乐谱的少年的、微弱却始终顽强移动着的白色光点,在屏幕中心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瞬。

随即,彻底熄灭,消失无踪。

屏幕上只剩下那片不断翻涌、吞噬一切的灰白噪点,以及屏幕深处那片巨大、沉默、如同墓碑般矗立的黑色礁石轮廓。它们冰冷地占据着整个屏幕,再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保安亭里死寂一片。只有对讲机里那永不疲倦的“沙沙”声,依旧在单调地流淌,像是某种冰冷的、来自深渊的计时。

李鹏飞僵立在原地,身体保持着撞击铁门的姿势,肩膀抵着冰冷的铁皮,额头沁出的冷汗被穿门缝钻进来的海风一激,冰冷刺骨。他死死盯着那块只剩下灰白噪点和黑色礁石的屏幕,瞳孔深处映着那片吞噬了白点的虚无。

那虚无迅速扩大,瞬间将他拖回了十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时刻——女儿小雅的身影仿佛也随着那白点一同熄灭、沉没,最后那只挥动的小手,徒劳地抓向虚空……不!不!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混合着铁锈味和浓烈咸腥的咆哮在他胸腔里炸开!不能是同一个结局!绝不能!

那扇该死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那串躺在油腻木桌上、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黄铜钥匙! 女儿溺亡时他不在现场的无力和此刻被困的绝望,如同两头疯狂的野兽在他体内撕咬!他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被砂纸磨砺过的嘶吼,不是痛苦,是焚毁一切的暴怒!“啊——!!!”

他猛地转身,不再是徒劳地撞击铁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燃烧的炭块,死死锁定了那张旧木桌——以及桌上的钥匙!那条金属义肢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锐响,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他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残存的海军陆战队本能,狠狠撞向桌子!

“哐啷——!!!” 桌子被巨大的力量撞得移位、倾倒!油腻的搪瓷缸、空瘪的烟盒、对讲机……所有东西稀里哗啦砸在地上。那串黄铜钥匙在混乱中弹跳起来,叮当作响,滚落在李鹏飞脚边。他看都没看,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沾着冷汗和铁锈的手指一把攫住那冰冷的金属!他扑回铁门,钥匙粗暴地捅进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 那声轻微的解锁声,在此刻如同惊雷!他用血肉之躯和金属义肢顶住门板,全身的力量压上去,对抗着门外那如同巨兽般咆哮推搡的狂暴海风!

“嘎吱——呀——!” 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被强行顶开一道缝隙!足以毁灭一切的咸腥海风裹挟着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雨点,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穿缝隙,狠狠抽打在李鹏飞脸上!

外面的世界,已是狂风暴雨的地狱!他根本顾不上被风撕扯的身体和左腿连接处因剧烈动作传来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剧痛,义无反顾地挤了出去,一头扎进了那片狂暴的风雨之中。

目标只有一个——礁石区!

那片吞噬了他女儿,刚刚又可能吞噬了另一个年轻生命的黑色礁石区!他拖着那条在湿滑地面和狂风中愈发显得沉重笨拙的金属义肢,深一脚浅一脚,迎着能将人掀翻的飓风,向着记忆中监控画面里最后出现白点的方向,发足狂奔。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模糊了视线,但脑海中那点熄灭的白光,和女儿最后的小手,成了穿透黑暗的唯一指引。

保安亭里冰冷的监控屏幕和“沙沙”的电流声,被他彻底抛在身后。此刻,他鼻腔里,肺里,只剩下狂暴风雨的气息,以及……浓重的、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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