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城市褪去白日的喧嚣,披上流光溢彩的霓虹外衣。
一辆黑色锃亮的迈巴赫S680沉稳地滑入“云顶会所”私密的地下停车场。
轮胎碾过光洁如镜的环氧地坪,发出轻微而压抑的声响。
这里是城市顶端人物专属的领地,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权力无声发酵的味道。
西门龙率先下车。
他穿着一身深藏青色的定制羊绒西装,剪裁完美贴合他挺拔的身形,领口别着一枚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铂金领针,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停车场冷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场,无需刻意彰显,便足以让周遭的空气都带上几分凝重的意味。
东方亮紧随其后,从副驾驶座下来。
他同样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是西门倩“赏赐”的那套名牌货,质地精良,却总让他感觉像披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壳。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领带,试图抚平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局促。
与岳父站在一起,他就像一件精心搭配的配饰,虽然材质尚可,却难掩其陪衬的本质。
停车场空旷而寂静,只有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更衬出他内心的忐忑。
“云顶会所”位于市中心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数字飞快跳动,轻微的失重感拉扯着胃部。
电梯门无声滑开,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在脚下铺陈开去,一首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与深蓝色的天幕融为一体,壮丽得令人窒息。
然而,这令人震撼的美景,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冰冷疏离感。
会所内部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脚下是厚得能陷进脚踝的波斯地毯,繁复华丽的花纹在柔和的灯光下流淌着暗哑的金光。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落,折射出无数细碎而冰冷的光斑,将空间映照得如同梦境,却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令人眩晕的压力。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幽冷以及名贵食材精心烹制后散发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香气,每一种气味都像在无声地标注着身份与阶层的门槛。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面料考究黑色制服、笑容恰到好处的侍者恭敬地引领他们走向一个包间。
包间的***雕花木门厚重而气派。
侍者轻轻推开,里面的喧嚣声浪和混杂着浓烈烟酒气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将东方亮包裹。
包间极大,中央是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巨大红木圆桌,桌面光可鉴人,摆放着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盏和铮亮的银质餐具。
围桌而坐的七八个人,个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
主位上,一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正大笑着与人交谈,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正是今天的主角,市规划局的李副局长。
他旁边紧挨着的,就是上午与东方亮打过交道、此刻脸上挂着精明笑容的刘秘书。
其余几位,有两位是西门龙公司的高管,另几位则是李副局长带来的随行人员,以及一位打扮艳丽、举止八面玲珑的年轻女士,似乎是会所安排的公关经理。
“哎呀,西门董事长!
可把您盼来了!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李副局长一见西门龙,立刻热情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迎上来,伸出胖乎乎的手。
他脸上堆满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迅速扫过西门龙身后的东方亮。
西门龙脸上立刻堆起同样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谦恭的笑容,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李副局长的手,用力摇了摇:“李局!
您太客气了!
让您久等,该罚该罚!
路上有点小堵,实在抱歉!”
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真诚,仿佛面对的是一位多年挚友。
“哪里哪里!
西门董事长事务繁忙,能抽空来,就是给我老李面子!”
李副局长哈哈笑着,目光转向东方亮,“这位是?”
“哦,介绍一下,”西门龙侧身一步,将东方亮让到前面,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东方亮后背上,力道却不容拒绝地向前推了一下,“东方亮,我们公司的项目经理,也是我的女婿。
年轻人,很有能力,公司里很多重要项目都是他在具体跟进。
亮,快跟李局、刘秘书问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提携与肯定,但在那看似温和的目光深处,东方亮却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式的压力。
东方亮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脸上挤出一个标准的、带着谦逊和敬意的笑容,伸出手:“李局您好!
久仰大名!
刘秘书您好!
我是东方亮,请多指教!”
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李副局长伸出厚实的手与他浅浅一握,目光带着审视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转向西门龙,意味深长地笑道:“西门董事长真是好福气啊!
乘龙快婿,年轻有为,一看就是栋梁之材!
将来必定能接您的班啊!”
这话语像是夸奖,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官场上特有的暧昧意味。
“李局过奖了!
年轻人还需要多历练,多向您这样的前辈学习!”
西门龙笑着回应,顺势揽着东方亮的肩膀,将他引向桌边一个靠近李副局长、但并非主宾的位置,“亮,你坐这儿,离李局和刘秘书近点,多敬几位领导几杯,好好学习学习!”
东方亮依言坐下,位置正好夹在西门龙公司的一位高管和那位公关经理之间。
他感觉后背那道无形的推力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沉重的、被置于聚光灯下的灼热感。
寒暄落座,巨大的圆桌瞬间被各色珍馐美味铺满。
晶莹剔透的刺身拼盘、色泽红亮的烤乳猪、炖得酥烂的鲍参翅肚……一道道菜品精致得如同艺术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穿着考究的服务生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无声地穿梭,为每个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晶莹剔透的液体——是年份久远、标价令人咋舌的茅台。
李副局长显然是场上的核心。
他谈笑风生,话题从国际形势到市井趣闻,信手拈来。
他讲了一个带点颜色的段子,引得满桌哄堂大笑。
西门龙和几位高管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极尽捧场之能事,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精妙的幽默。
那位公关经理则适时地发出银铃般的娇笑,身体微微前倾,恰到好处地展示着风情。
“来来来!
酒都倒满了,先走一个!”
李副局长兴致高昂,率先举杯,目光扫过全场,“感谢西门董事长的盛情款待!
为我们愉快的合作,干杯!”
“干杯!”
“敬李局!”
众人纷纷起身,酒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东方亮也连忙跟着站起来,端起面前那杯分量不轻的茅台。
辛辣浓烈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刺痛感,瞬间冲上头顶。
他强忍着不适,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
酒过三巡,场子迅速热了起来。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西门龙作为主人,自然成为众人敬酒的重点。
然而,每一次有人举杯朝向西门龙,这位精明的董事长脸上就会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为难和歉意的笑容。
“哎呀,王总,盛情难却啊!
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唉,心有余力不足啊!”
他抚着额头,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随即目光极其自然地转向身旁的东方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与托付,“亮!
你年轻,身体好!
快,替爸好好敬王总一杯!
要满上!
满上!”
“李局,这杯我必须敬您!
感谢您一首以来的指导和支持!”
另一位高管举杯。
西门龙立刻接话:“对!
李局是我们的贵人!
这杯意义重大!
亮,你代表公司,代表我,必须敬李局一个大的!
要诚意!
要感情!”
他的话语像一道道精准的指令,不容东方亮有丝毫犹豫和退缩。
“刘秘书,辛苦了!
项目的事多亏您费心!
亮,快,给刘秘书满上!
好好敬一杯!
要喝出我们长江的诚意来!”
每一次,西门龙都将酒杯巧妙地引向东方亮,用“替我分担”、“代表公司”、“锻炼年轻人”、“表达诚意”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东方亮推到挡酒的最前线。
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鼓励和信任,但眼神深处那抹不容置疑的威压,却像冰冷的锁链,紧紧箍在东方亮的脖颈上。
东方亮成了名副其实的“挡酒墙”。
他像一个被推上战场的士兵,没有选择,只能一次次端起酒杯,迎向西面八方涌来的“炮火”。
辛辣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火焰,一次次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壁。
从最初的勉强支撑,到后来的麻木吞咽,他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迷离。
脸颊像着了火般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笑语喧哗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好!
东方经理爽快!”
“年轻人就是有冲劲!
前途无量啊!”
“西门董事长,您这女婿,够意思!
是块好料!”
在一片叫好声中,东方亮机械地重复着举杯、仰头、吞咽的动作。
他看到西门龙满意地点头,看到李副局长眼中掠过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轻视,看到刘秘书嘴角那抹了然的、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操控的木偶,在酒精的迷雾中,上演着一场取悦权贵的滑稽戏。
终于,在一次连干三杯之后,一股无法抑制的酸腐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首冲喉咙。
东方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猛地捂住嘴,强忍着剧烈的恶心,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失……失陪一下!”
他几乎是踉跄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顾不上周围投来的或诧异、或了然、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目光,也顾不上西门龙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和投来的警告一瞥,跌跌撞撞地冲向包间角落那扇通往洗手间的门。
冲进宽敞得如同小客厅般的豪华洗手间,反手锁上门。
再也忍不住,他扑到巨大的大理石盥洗台前,对着光洁如镜的盆底,剧烈地呕吐起来。
“呕——咳咳……呕……”胃里翻江倒海,灼烧般的痛楚混合着酸腐的秽物,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刺鼻的酒气和食物残渣的味道弥漫在充斥着高级香氛的空气中,形成一种极其难堪的对比。
他吐得撕心裂肺,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浑身剧烈地抽搐。
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领带歪斜,西装前襟沾上了点点污渍,狼狈得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哪里还有半分项目经理、西门家女婿的体面?
他就是一个被酒精反复蹂躏、被当作人肉盾牌推出去的可怜虫!
他打开冷水龙头,将冰凉刺骨的水流开到最大,双手捧起冷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泼在脸上、头上。
冰冷的水***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却无法冲刷掉内心的屈辱和恶心感。
他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叩叩叩。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东方亮身体一僵,猛地关掉水龙头。
他胡乱地用昂贵的擦手毛巾抹了一把脸,努力平复着呼吸,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和凌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岳父西门龙。
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但眼神却锐利如刀,迅速扫过东方亮狼狈的仪容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喘息。
“怎么样?
没事吧?”
西门龙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责备,“李局他们还在外面,你这样跑出来,太失礼了。”
东方亮低下头,避开岳父审视的目光,声音沙哑:“对不起,爸,我……行了,”西门龙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吐出来也好,清醒点。
正好,有件事要你马上去办。”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走廊无人,这才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褐色牛皮纸信封,塞到东方亮手里。
信封入手微沉,里面显然装着东西。
东方亮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什么。
胃里刚刚平息下去的翻搅感,似乎又卷土重来。
西门龙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里面是今晚席间几位重要人物‘额外协调’所需的一些费用明细和……几张不记名的预付卡。
具体金额和对应的人,都在里面一张纸上写着。”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东方亮,语速加快,“这笔费用比较特殊,走不了公司的明账。
你立刻去处理,找一家……嗯,找一家你平时熟悉的、可靠的小打印店,或者那种不起眼的文印工作室,把明细单按上面的要求重新整理打印两份,格式要普通,不能带任何公司标识。
打印完,立刻销毁原件!
然后,把信封里的东西,连同打印好的新单子,分别放进两个普通的文件袋里。
一份,”他指了指包间的方向,“待会儿找机会,单独交给刘秘书,记住,要避开其他人,特别是李局!
另一份,你收好,明天一早,亲自送到公司财务部老周手里,他知道该怎么做后续的账目处理。
明白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砸在东方亮的心上。
“特殊费用”、“不记名的预付卡”、“走不了明账”、“销毁原件”、“账目处理”……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清晰而危险的灰色地带。
这不仅仅是挡酒!
这是要他去做“活账本”!
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一旦出事首当其冲的“脏活”!
冷汗瞬间浸透了东方亮的内衣,比刚才呕吐时更甚。
他握着那个薄薄的信封,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剧痛。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把这烫手山芋扔回去。
但当他抬起头,对上西门龙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和巨大压力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西门龙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和恐惧。
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东方亮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安抚和警告:“亮,你是我女婿,是自家人。
这种紧要关头的事情,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他的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但商场如战场,有些必要的‘润滑’和‘维系’,是规则的一部分。
你要学会适应,学会担当。
这也是锻炼!
记住,处理干净点,别留下任何尾巴。
这件事办好了,爸心里有数。”
“爸”这个称呼,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讽刺。
那拍在肩膀上的手,也如同千斤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西门龙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担忧,只有***裸的利用和对他不得不从的笃定。
他东方亮,就是西门龙手里最好用的“白手套”和“活账本”。
东方亮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胃里残留的酒精似乎在瞬间凝结成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拒绝?
他拿什么拒绝?
父亲的医药费?
这份看似体面的工作?
还是……这个“家”?
最终,在西门龙那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下,东方亮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明白了。”
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苦涩和屈辱。
“很好。”
西门龙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那丝虚假的关切瞬间消失无踪。
他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乱的领带,恢复了那副从容威严的董事长派头,仿佛刚才交代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赶紧收拾一下,洗把脸,精神点。
我先回去稳住李局他们。
你弄好了尽快回来,别让领导们等太久。”
说完,他看也没再看东方亮一眼,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回了那扇象征着权势与交易的包间大门。
厚重的木门在西门龙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隐约传出的、虚伪的欢声笑语。
东方亮独自站在空旷而冰冷的走廊里。
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华丽而冰冷的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薄薄的、深褐色的牛皮纸信封。
它静静地躺在掌心,却像一块千钧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里面装着的,不是普通的纸张和卡片,而是足以将他拖入深渊的枷锁,是西门龙精心编织的、让他无法挣脱的罗网的一部分。
洗手间里残留的呕吐物的酸腐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但此刻,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恶心的,是手中这信封所代表的东西,是岳父那看似信任实则冷酷的利用,是这场华丽宴席下涌动的、肮脏的暗流。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墙壁。
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西装渗入骨髓。
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那璀璨却遥不可及的水晶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胃部的灼痛感再次汹涌袭来,混合着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这“挡酒墙”的滋味,这“活账本”的重量,远比酒精更猛烈,更致命。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云端之上,他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步滑向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