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涟的休书飘在发霉的稻草上,像一张催命符。
二叔程茂的脸挤在栅栏后,悲悯的台词配着藏不住的笑意。
“贤侄啊,认命吧,下辈子别赌了。”
言默盯着墙角一块形状奇特的霉斑,大脑飞速运转。
“五月十二…飞鱼号…辰时劫案…未时抵港?”
他猛地抓住铁链,锈渣刺进掌心。
“这时间线,比王总拍脑袋定的KPI还离谱!”
铁门沉重的“哐当”声还在狭窄的牢房里嗡嗡回响,程清涟带来的那股子能把人骨髓都冻住的寒意,却像实质一样凝固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言默胸口。
他低头,目光落在那封飘落在污秽稻草上的休书上。
雪白的宣纸,边缘沾染了泥污和几根枯黄的草茎,像一件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精致艺术品。
上面那“休书”两个墨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透着主人毫不犹豫的决绝。
“体面?
死干净点?”
言默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程家大小姐的“体面”,就是让他这滩烂泥在被碾碎之前,自己识相地滚远点,别脏了她高贵的裙角。
前世被甲方爸爸蹂躏,好歹还能收到点尾款,这辈子倒好,首接临终关怀都带着淬毒的冰锥子。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冰冷的铁链立刻发出令人烦躁的“哗啦”声。
这动静,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牢房外某个虚伪表演的开关。
“清涟侄女刚走?
唉,可怜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唉!”
一个刻意压低的、充满了虚假叹息的声音从栅栏外传来,那调门拿捏得恰到好处,三分悲悯,七分看热闹不嫌事大。
言默没抬头,眼皮都没掀一下。
他知道是谁。
二房程茂那张保养得宜、看似敦厚的脸,挤在粗木栅栏的缝隙间,努力想营造出一种“叔侄情深”的氛围。
可惜,牢房昏暗的光线也挡不住他眼中那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要溢出来的幸灾乐祸。
“言默贤侄啊!”
程茂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却更像毒蛇在嘶嘶吐信,“你糊涂啊!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二叔我看着都心疼!
那程家南方商路,可是我们几代人的心血,三艘大船,满仓的货,说没就没了……这损失,捅到天上去啦!”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肥厚的下巴随着动作微微颤动,配合着他悲天悯人的表情,活脱脱一尊伪善的弥勒佛石像。
然而,那眼神却像淬了毒的探针,在言默苍白憔悴的脸上来回逡巡,试图捕捉到一丝崩溃或者恐惧。
“不过你放心!”
程茂话锋一转,脸上瞬间堆起一种“我为你豁出去了”的坚毅,“明日公审,二叔我…唉,就算豁出这张老脸,拼着被大哥责骂,也定要替你多美言几句!
求知府大人念在你年轻无知,又是程家女婿的份上,从轻发落!
流放三千里,总好过……咳,那个啥,对吧?”
他说到“那个啥”时,肥厚的嘴唇还做了个极其隐晦的切割动作,眼神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随即又迅速被“慈爱”覆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贤侄啊,听二叔一句劝,” 程茂凑得更近了些,栅栏的木刺几乎要戳进他的胖脸,声音压得几乎成了气声,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恶意的诱导,“到了堂上,认个错,服个软,该认的……就认了吧!
这样大家都好过。
下辈子,可千万记住了,别再沾染那害人的赌字咯!
命啊,得认!”
他语重心长地总结陈词,仿佛在传授什么人生至理。
那眼神,分明在说:认命吧废物,乖乖当你的替死鬼,二叔我给你争取个“体面”的死法,下辈子记得别投错胎。
言默依旧低着头,像是被这巨大的“噩耗”打击得失去了反应。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点被绝望压制的火星,正被这虚伪至极的表演一点点点燃,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认命?
认栽?
认你大爷!
前世在职场,被老板塞了多少屎山项目?
被甲方爸爸用“五彩斑斓的黑”蹂躏过多少回?
他言默哪次不是从数据的垃圾堆里刨出逻辑硬刚回去?
PPT战神的名号,是白叫的?
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虽然混乱得像被格式化了八次的硬盘,但求生本能驱使下,某些关键碎片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勾结海盗?
劫掠商船?
漏洞!
巨大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漏洞!
程茂还在门外喋喋不休地扮演着“好叔叔”,唾沫星子都快隔着栅栏喷到言默脸上了。
言默却充耳不闻,所有的精神力都疯狂地沉入那混乱的记忆碎片之海,拼命打捞。
“五月…五月十二…”一个模糊的日期像幽灵一样飘过。
“…漕船…飞鱼号…”船名!
关键!
“…礁石湾…遭劫…”地点!
“…未时…抵临安港!”
时间!
这几个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在言默那被前世逻辑思维训练得如同精密仪器的大脑里高速旋转、碰撞、试图重组!
“五月十二日,辰时(早上7-9点),飞鱼号在礁石湾被海盗劫掠?”
言默在心底无声地复述着公审指控的核心依据。
“五月十二日,未时(下午1-3点),飞鱼号抵达临安港卸货?”
这是另一个记忆中,关于货船正常行程的模糊片段,似乎是某个码头力工闲聊时提过一嘴。
辰时…礁石湾(距离临安水路至少百里)…劫掠…未时…抵港?
辰时劫,未时到?
言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高速对焦的镜头!
这时间线…这他妈是坐火箭回来的吗?!
就算是顺风顺水,漕船从礁石湾全速赶回临安港,也绝对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完成!
除非那艘“飞鱼号”长了翅膀,或者那群海盗劫完货还***当起了顺风快递员,并且用的是歼20级别的运输工具!
“哈…” 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无尽嘲讽和冰冷兴奋的气音,从言默干裂的嘴唇间逸出,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没察觉。
巨大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席卷了他!
有漏洞!
致命的、逻辑上的硬伤!
比王总拍脑袋定下的“三个月市场份额翻十倍”的KPI还要离谱!
这所谓的“铁证”,根本就是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程茂被言默那声意义不明的气音弄得一愣,随即皱起眉,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被打断表演的不悦:“贤侄?
你笑什么?
莫不是…吓糊涂了?
听二叔的,认命…”就在这时,牢房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显得很是不耐烦的脚步声。
送饭的老仆来了。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提着一个破旧的木桶,桶里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酸馊气味。
他慢腾腾地走到言默的牢门前,浑浊的老眼先是警惕地瞥了一眼还赖在栅栏边的程茂。
“二…二老爷…” 老仆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程茂被打断,脸上伪装的悲悯瞬间褪去大半,换上明显的不耐烦,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给他吧!
晦气!”
他最后又“语重心长”地剜了言默一眼,“贤侄,好好想想二叔的话!
别犯倔!”
说完,才悻悻然地转身离开,那背影,活像一只偷腥得逞又怕人发现的胖老鼠。
老仆这才颤巍巍地从桶里拿出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灰乎乎、辨不清原材料的糊状物,散发着浓烈的、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呕出来的酸败气味。
他默默地从栅栏下端的小口推进来,碗底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言默的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老仆那双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以及他脸上那木然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和…隐晦的同情?
一线生机!
这老头,可能是目前唯一能接触到、且可能撬动的人!
“老丈…” 言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努力控制着语调,不让自己因激动而显得异常,“今天…几时了?”
老仆没料到这死囚会主动跟他说话,浑浊的眼睛抬了一下,又飞快垂下,闷声道:“快酉时(下午5点)了。”
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
“哦…” 言默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铁链哗啦作响,他的身体正好挡住外面可能投来的视线,“这牢里…又潮又冷,也不知外面天气如何…前些天那场雨,可算停了?”
老仆沉默地收拾着木桶,没应声,似乎不想多话。
言默不放弃,继续用沙哑的、带着绝望麻木的语气自言自语般低语,语速放得很慢,像是在无意识地呓语:“…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想想…还是那天…福满楼张掌柜运气好…五月…好像是五月十几来着?
他拿到的那批…鲜鱼?
…那叫一个肥美…啧啧…听说…就是码头刚卸的船货?
…那船…叫什么来着?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充满了囚徒临死前的混乱和虚弱,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住老仆的侧脸。
当他说到“鲜鱼”、“码头刚卸的船货”、“五月十几”、“福满楼张掌柜”这几个关键词时,老仆那一首麻木浑浊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布满皱纹的眼角,难以察觉地抽搐了那么一丝!
有反应!
言默的心跳瞬间如擂鼓!
他几乎能肯定,这老仆知道些什么!
也许是无意中听到的闲谈,也许是某些被忽略的细节!
“飞…飞鱼?”
言默像是突然想起来,又像是不确定地喃喃补充道,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老仆的身体猛地一僵!
虽然这僵硬极其短暂,瞬间就恢复了之前的佝偻缓慢,但言默看得清清楚楚!
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对某个荒诞事实的无声嘲讽。
够了!
这就够了!
言默立刻闭上了嘴,恢复成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眼神空洞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呓语”只是临死前的胡话。
老仆没有再看他一眼,收拾好木桶,踢踢踏踏地拖着步子离开了,那酸馊的气味也随之远去。
牢房里重新只剩下言默一人,还有那封躺在污秽中的休书。
冰冷、绝望的气息再次将他包裹。
但这一次,言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身下稻草的潮湿和脚镣的沉重,嘴角却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那是一个冰冷、锋锐、带着绝对自信和孤注一掷的弧度。
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火星,己燃成一片冰冷而炽烈的逻辑火焰。
公审?
铁证如山?
呵。
他抬起被铁链锁住的手,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缓缓划过,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
“时间,地点,人证…供应链最基本的要素都能错得如此离谱…” 言默在心底无声地冷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程茂,还有你背后的人,你们给我准备的这‘铁证’,漏洞多得像筛子。”
“想让我认命?”
冰冷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让他混乱的思维更加清晰、锐利。
“那就看看,明天公审的砧板上……到底是谁的脖子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