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五姑娘！
五姑娘——！”
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撞开藏书阁吱呀作响的木门，脸上因奔跑和兴奋涨得通红，声音尖锐地穿透了书卷的沉静，“快去正厅！
家主唤您待客呢！
大喜事！
李家少爷来提亲啦！”
里间，云无漪从泛黄的书页上抬起眼。
她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被打断的微顿。
她合上书，推门而出，目光落在喘着粗气的丫鬟身上，像扫描一件物品。
“何事？”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与丫鬟的激动形成刺眼对比。
从对方过分洋溢的情绪和“待客”、“大喜事”等字眼，她迅速推演——大概率是麻烦。
“是李家少爷李子文呀！”
丫鬟拍着胸口顺气，眼睛发亮，“带着好多好多聘礼！
阵仗可大了！
说是来向您提亲定亲的！
这会儿家主、各位老爷夫人都在正厅候着，就等您了！”
云无漪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涟漪，只淡淡颔首：“知道了。”
仿佛听到的只是“饭好了”这类寻常通知。
丫鬟见她应下，立刻欢天喜地跑回去复命。
云无漪并未立刻前往喧嚣的前厅，而是脚步一转，走向藏书阁深处刘老伯那间弥漫着草药与旧书气息的小屋。
她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出规律的三声。
“刘老伯，我进来了。”
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好一会儿才平息。
“咳咳…小漪漪…去吧…”刘老伯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按你的心意来…咳咳…不想做的，天王老子也逼不了你…”他浑浊的目光穿透昏暗，落在门口那抹青色的身影上。
云无漪静立桌边，目光在刘老伯枯槁的面容和微微颤抖、隐在袖中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空气里似乎有极淡的铁锈味。
她没有言语，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拖泥带水。
门扉合拢，隔绝了光线。
刘老伯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他望着门口的方向，气若游丝地低喃：“小漪漪…及笄之年…宿命…快到了…老朽…怕是撑不到看你…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淹没了他未尽的话语，血沫溅落在旧袍上。
——云家正厅。
云无漪刚至正厅门外，云陟那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与算计的嗓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父亲！
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亲事啊！
无漪没有灵根，注定是凡人命。
李家贤侄不嫌弃，肯明媒正娶，这是她的造化！
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难道让她老死在云家不成？”
紧接着是云隐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二哥！
无漪的婚事，自有我这个做父亲的考量！
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指手画脚？”
云陟嗤笑一声，阴阳怪气，“我是她二伯！
是长辈！
难道连句话都说不得了？
况且，最终不还得父亲定夺？
你急什么？”
“够了！”
云陵低沉的声音带着威严，强行压下兄弟的争执，“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听父亲决断！”
上首的云岫，手捻长须，看似沉稳，心中却是思绪翻腾。
无漪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冷情冷性，万事不入心。
强行塞给她一门亲事，尤其对象还是前几日刚被她揍过的李子文…他几乎能预见那场面。
更何况…他目光扫过下首端坐、笑容和煦却眼神深沉的李家家主李长青，以及他身后那个眼神阴鸷、死死盯着门口方向的李子文。
李家此来，提亲是假，试探是真，恐怕还存着找回场子的心思。
无漪那日能伤到浮萍境的李子文，本身就透着诡异…他不能，也不愿，将孙女推入这明显是漩涡的“好亲事”。
打定主意，云岫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李兄亲自为贤孙登门，云家蓬荜生辉。
只是…”他话锋一转，“无漪这丫头性子独，她的婚事，我这做祖父的，也不好越俎代庖。
终究要听听她本人的意思。”
他侧首对侍立的小厮道：“阿福，去催催五姑娘…”话音未落，门口光线一暗。
一袭青衣的云无漪己步入厅中，步履平稳，周身带着藏书阁特有的清冷气息。
她目不斜视，对着上首的云岫及在座长辈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平稳：“祖父，孙女来迟。”
在她身影出现的刹那，李子文瞳孔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一股混合着怨恨、欲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
皿治林那日的剧痛和灵力诡异的凝滞感再次浮现。
他几乎想立刻冲上去撕碎那张淡漠的脸！
李长青一个凌厉的眼风扫来，如冰水浇头，硬生生压下了李子文的躁动，迫使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只是那眼神，毒蛇般黏在云无漪身上。
云岫看着孙女，心中微叹，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无漪，李家主携贤孙李子文登门，是为向你提亲而来。
此事关乎你终身，你…意下如何？”
厅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云无漪身上。
云无漪闻言，缓缓侧身，目光精准地投向李子文。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如同在看一件物品的瑕疵。
李子文被这目光一刺，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瞬间涨红，羞怒交加——他竟被一个“废物”的眼神吓退了？
云无漪己收回目光，转向李长青，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情绪起伏：“李爷爷厚爱，无漪心领。
然，婚姻之事，于修行无益，于己身无益，徒增琐事烦扰。
无漪志不在此，此生亦无嫁娶之念。
此议，恕难从命。”
她的拒绝，干脆利落，理由首白得近乎冷酷——婚姻是“无用”的累赘。
“云无漪！”
李子文再也按捺不住，羞愤冲垮了理智，指着她尖声叫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老子不计较你上次偷袭打伤我，肯娶你是抬举你！
你个废物也敢拒绝我？！”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被打的丑事当众揭开，无异于自取其辱。
厅内一片哗然！
众人震惊的目光在李子文羞愤扭曲的脸和依旧平静的云无漪之间来回扫视。
李子文被打？
被云无漪？
这怎么可能？！
震惊过后，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开始自行“解释”：定是李子文对无漪有意，故意相让，才吃了点小亏…对，一定是这样！
“放肆！”
云陟像是抓住了把柄，立刻跳出来，对着云无漪疾言厉色，“无漪！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岂容你任性妄为？
李家贤侄品貌俱佳，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还不快向李公子赔罪，应下亲事！”
云无漪的目光转向云陟，依旧平静无波：“二伯既认定此乃良缘，何不将三姐云无绮许配李公子？
三姐年己十七，待字闺中，品性温婉，更宜室宜家。
岂非两全其美？”
她精准地戳中了云陟的逆鳞，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
云陟如遭重击，脸色瞬间铁青，指着云无漪的手指都在发抖，“反了！
反了天了！
云隐！
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目无尊长，忤逆犯上！”
云隐心中也恼女儿言语刻薄，但看着二哥气急败坏的样子，又觉得有些解气。
他板起脸，对云无漪道：“无漪，不得对你二伯无礼！
快道歉！”
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云无漪从善如流：“哦。”
一个单音节，毫无诚意，敷衍至极。
云陟气得浑身哆嗦，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他狠狠瞪了云无漪一眼，又怨毒地扫过云隐，最终对着上首的云岫和李长青草草一礼：“父亲！
李伯！
恕我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拂袖而去，背影都透着滔天怒火。
他急需去看看自己体弱多病、被他视若珍宝的长女云无绮，这厅里的乌烟瘴气，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厅内气氛尴尬凝滞。
李长青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眼底却己是一片冰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