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桀的耳力,是淬炼于黑暗与寂静的异禀。
他不意外家里突然多了个陌生女孩。
昨夜薄暮时分,当楼下书房某扇未关严的门扉后,清晰泄露乔婉刻意压低与顾振远通话声时,他正栖息在三楼露台暗处的夜枭,指尖烟头在昏暗中明灭。
“......是,振远,老太太没了,总得接过来......乡下长大的,教养,规矩什么都不懂......我明白,会管好她,不让她惹麻烦......晴晴那边......唉,那孩子心高气傲,我会慢慢解释......哄哄她就好了。”
“...嗯,安顿好就行...毕竟也是婉婉你的骨肉......乔婉生的女儿?”
司徒桀当时无声地牵了牵薄唇,缕缕青烟飘散在夜风里,指腹遵循大脑神经层指令摩挲着金属栏杆,冰凉的触感渗入皮肤,却不及他眼底兴起的玩味来得更清晰,“有意思......很他妈有意思。”
但愿这小村姑别像顾晴晴那个脑子里塞满名牌、只会用尖叫表达情绪的草包一样愚蠢无趣。
那时,他心底掠过许多近乎残酷的玩味。
欲柔像株被强行移栽的野草,刚爬上二楼就只能局促站在原地等。
被刘妈公事公办领到一扇雕着繁复花纹的深色木门前。
甚至没等欲柔有任何反应,略显臃肿的身影极快便消失在楼梯拐角,剩下一句刻板话走廊里轻飘飘弥散:“柔小姐,这就是您的房间,婉夫人吩咐的。”
之后脚步急促远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紧涩用力推开了门。
房间很大,大里超出她想象范围,一种一种近乎奢侈的空旷扑面而来,甚至能清楚听到自己倏然加快的心跳于西壁间撞出微弱回音。
欲柔粗略扫视了一圈,房间面积恐怕顶她乡下两间屋。
脚下的触感异常柔软,她低头,发现自己踩在厚厚的长绒地毯上,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像踩在云端,更让她心头发虚。
奢华的装潢一丝不苟,纤尘不染,每一件家具、每一处陈设都光洁如新,散发金钱堆砌出的冰冷光泽,类似一个高级酒店里从未被使用过的豪华样板间,精致却毫无生气。
光线慷慨地透过诺大的落地窗倾泻进来,照亮一切崭新物品上:宽阔的丝绒软床,光可鉴人实木书桌,能容纳堪比小型服装店衣柜,而且里头一扇虚掩露出里面光亮大理石墙面的独立卫生间的门。
眺望窗外还能望见被别样打理后绿意盎然的花园。
该有的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过于齐全了,它们都被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边。
大概唯独缺了“人气”——没有生活的褶皱,没有烟火气,剩下空旷奢华。
手指拂过光滑的丝绒被面,触感陌生得让她只觉无所适从。
床垫确实很软,她试探着坐了一下,身体几乎陷进去,强烈失重感更加心慌。
从西岁起,乔欲柔的世界就只有姥姥土炕上几床浆洗得发硬旧棉被,饱含起阳光和姥姥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那里还有小院中的一棵老槐树店夏日的蝉鸣,冬日的风雪,构成了她记忆里最踏实最温暖的画卷。
那就是她的全部,微小但坚固。
对乔婉,她的感情复杂得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烘干后反复揉搓的乱麻。
早己纠缠不清,留点刺人的毛糙。
乔婉,只是赋予了她看清这个世界的资格,形象在欲柔心中早糊成几帧褪色的画面——屈指可数一些探望缺乏连贯性,仓促到让她无法用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更多留下了空洞许诺和幼时多少个日日夜夜期盼。
小小的她曾无数次趴在村口某棵老歪脖子杨树下,痴痴盼望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幻想那辆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黑色轿车会奇迹般出现;长大后,伴随一次次落空等待和姥姥偶尔深夜流露出压抑叹息,期盼渐渐冷却,终于凝结成一块沉甸甸的冰块,冰层之下,掺杂深埋的怨怼。
来时的车上,乔婉居高临下的“注意事项”尤在耳边牢牢捆缚—— “进了门,多看少说。
把嘴巴闭紧,不该去的地方一步也别踏足!
不该问的事情一个字也别出口!
顾家规矩大,容不得半点差错,不是你们乡下那种野地方......尤其,离三楼东边尽头司徒少爷的房间远点,他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乔婉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欲柔,“安分守己,别给我丢脸,懂吗?”
“少说话,别乱走,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顾家规矩大...”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其实,即使她不说,欲柔也心如明镜。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缩到最小,缩成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做一抹不被注意的影子,安分守己活下去。
苟延残喘到......首到什么时候?
她也不敢想。
欲柔从老家拿回来家当少里可怜,半旧磨损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一部还算好的老款式智能手机;一本边角翘边旧相册;里面寥寥几张和姥姥的珍贵合影,照片上的姥姥笑容慈祥,成了唯一的暖色,背景永远为低矮的土屋和那棵老槐树。
还有一只绒毛稀疏,眼睛被缝线松脱的小熊玩偶,那是她很小的时候,乔婉某次心血来潮随手丢给她的“礼物”,也成了欲柔灰暗童年里唯一“慰籍”;最底层姥姥用枯槁的手塞给她的绣着几朵蓝色小花旧手帕,一个农村老人省吃俭用、抠抠索索了一辈子积攒了毕生所有。
欲柔将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抚平上面的褶皱,用房间里崭新的木质衣架挂进那个空旷得能装下她过去所有家当还有余的衣柜。
旧衣物在簇新的空间里尤显寒酸,一如她十六年来突如变故的人生一样,被骤然抛弃奢华世界格格不入。
相册、小熊被珍重放在床头柜上,手机和存折则小心地藏在枕头底下。
收拾好一切,房间更加空旷寂寥。
她坐在床边,床垫深深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