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招待所的包厢里,空调打得足,冷气裹挟着茅台和红烧甲鱼的混合气味在密闭空间里盘旋。
陆承砚刚在主位旁边坐下,就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包裹——七位县委常委,年龄最小的也比他大十岁,眼神里的审视像探照灯,扫过他的衬衫领口、手腕上那块普通的卡西欧石英表,最后落在他空着的酒杯上。
"陆县长年轻有为啊,"坐在主位的县委书记王长河端起酒杯,指节在杯沿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来青溪第一天就扎到茶山村,这种务实作风,得让咱们这些老家伙好好学习。
"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是一本翻旧了的账簿。
话音刚落,财政局长周志强立刻附和:"王书记说得对!
陆县长是见过大世面的,哈佛毕业,中央部委都能去,偏来咱们青溪,这是给咱县注入新鲜血液呢!
"他说着往陆承砚杯里倒酒,酒液溅出几滴在雪白的桌布上,晕开几朵浅黄色的花,"我先敬陆县长三杯,算是接风,也算是拜师——以后财政上的事,还得多向您请教。
"他脖子上的金链子在灯光下晃得刺眼。
陆承砚按住酒杯,指尖在玻璃杯壁上留下一圈雾气:"周局长,我酒精过敏,以茶代酒可以吗?
"包厢里的空气顿了半秒。
周志强脸上的笑僵住,手还悬在半空,酒瓶口滴下一滴酒,落在陆承砚的茶杯里,荡起一圈涟漪。
王长河打圆场:"哎呀,年轻人注意身体是好事,喝茶喝茶,心意到了就行。
"他朝服务员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端上一壶新泡的龙井。
这杯茶刚抿了一口,纪委书记李国栋就开了腔,他说话时总喜欢用手指敲桌面,像是在打摩斯密码:"陆县长,听说您来之前,就把青溪的情况摸透了?
茶山村那点事......"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睛却盯着王长河的反应。
"李书记是说征地补偿款吧?
"陆承砚放下茶杯,杯底与玻璃转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昨天在村里碰到几位老人,说乡干部把每亩地的补偿款压了三成,还说是县里统一规定。
我翻了《土地管理法》,没找到这条规定,倒想请教王书记——这是青溪的特殊政策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法律法规汇编》,书页边缘贴满了彩色标签。
王长河夹甲鱼的筷子顿在盘子里,甲鱼腿"啪嗒"一声滑落在桌上。
他干笑两声,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可能是下面执行走样了,回头让乡镇府查查。
来,陆县长尝尝这道泥鳅钻豆腐,青溪特色。
"他转动转盘,那道菜停在陆承砚面前,泥鳅从豆腐里探出头,像是某种诡异的雕塑。
陆承砚没动筷子,目光转向周志强:"说到查,正好想问问周局长,今年乡村振兴的启动资金,批文上个月就下来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拨付?
茶山村的茶叶合作社急着买设备,再拖下去,春茶就错过了。
"他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和日期。
周志强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块真丝手帕上绣着"福"字,己经被汗浸湿了大半:"这不是......县财政最近有点紧张嘛,民俗小镇项目那边还等着付款,您也知道,那是市里盯着的重点工程......"他说着偷瞄王长河,后者正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米粒被戳得七零八落。
"民俗小镇?
"陆承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卷图纸,"就是那个占了茶山村三百亩耕地的项目?
我昨天看规划图,容积率超标了近一倍,还把灌溉渠填了——不知道王书记有没有看过《基本农田保护条例》?
"他展开图纸,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处违规点,笔迹锋利如刀。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汤里,满桌人都停了筷子。
王长河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在桌下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一上来就首奔要害,还把法条背得滚瓜烂熟。
空调的冷风突然变得刺骨,吹得人脊背发凉。
"陆县长刚到任,可能对县里的情况还不太了解。
"组织部长赵明赶紧打岔,他说话时总喜欢摸自己的秃顶,像是那里藏着什么开关,"民俗小镇是去年就定了的项目,手续都齐全......""手续齐全不代表合规。
"陆承砚从帆布包里抽出几张照片,甩在转盘上,"这些照片,不知道算不算情况了解?
"照片在转盘上散开,像是展开了一幅地狱图景——被填平的灌溉渠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村民跪在推土机前的背影佝偻如虾米、乡干部撕扯老人衣领的手青筋暴起。
周志强"啪"地一声把酒杯碰倒在地,酒液在桌布上漫开,像一滩深色的血。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陆县长这是......带着证据来审我们啊!
"他的金链子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在灯光下闪着危险的光。
"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审谁的。
"陆承砚也站起身,身高优势让他能俯视在座的大部分人,"但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对青溪的百姓负责。
补偿款的事,三天内给村民答复;合作社的资金,明天上班就拨付;民俗小镇的问题,我会写份报告给市里——各位要是没意见,这饭就吃到这儿?
"他合上笔记本的声音像法官敲下法槌。
没人敢说有意见。
王长河看着陆承砚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身普通的衬衫下,藏着比茅台更烈的锋芒。
他抓起手机,躲进洗手间拨通电话,声音压得极低:"让茶山村的乡干部赶紧把补偿款补上,还有,把合作社的资金......给他们!
"挂断电话后,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鬓角的白发比上周又多了几根。
走廊尽头,陆承砚撞见了等在那里的秘书林晚。
小姑娘手里捏着个U盘,指节都泛了白,脸涨得通红:"陆县长,这是......周局长近三年的差旅费报销单,我刚才在财务室借出来的,里面有近二十万的发票是假的......"她说话时不断回头张望,像是随时会有人追来。
陆承砚接过U盘,金属外壳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揣进兜里,手指碰到了那张老警卫员给的纸条。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这官场里的明暗交错。
"明天早上八点,常委会准时开。
"他拍了拍林晚的肩膀,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把这些发票复印两份,一份给纪委,一份......你自己留着。
"他说完顿了顿,"对了,你家是茶山村的吧?
你父亲腿好些了吗?
"林晚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您......您怎么知道?
"陆承砚没回答,只是笑了笑。
月光照在他侧脸上,投下一半阴影一半光明。
远处传来王长河假惺惺的笑声,和酒杯碰撞的脆响,像是这场暗战暂时的休止符。
但他们都清楚,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