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辩论厅的灯,比图书馆的亮。
亮得有些刺眼。
人很多。
密密麻麻,像一群沉默的鱼,挤在透明的鱼缸里。
鱼缸的中央,有两个台子。
台上各站着一个人。
老子。
商央。
他们之间,隔着五步的距离。
五步,却像隔着千年的时光。
裁判席上的人敲了敲槌。
“开始。”
声音落下,空气里立刻多了些东西。
是火药味。
商央先开口。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大厅,冷得像冰,“法是什么?
是信。”
她举起一只手,手里拿着一张纸。
纸上印着西个字 —— 徙木立信。
“秦孝公时,商鞅变法。”
商央的声音里,又有了那种异样的狂热,“南门立木,徙者赏五十金。
天下人皆不信,唯有一人试之,果得金。”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像在检阅自己的军队。
“这就是法。”
她一字一顿地说,“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信立,则法行。”
老子站在对面,静静地听着。
他的目光落在商央身上,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故人。
“信?”
他缓缓开口,声音也透过麦克风传出,却带着一种温润的力量,像春雨落在田埂上,“商鞅的信,是用五十金买来的。
可大道的信,不用买。”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穹顶。
穹顶很高,绘着壁画。
画的是星空,浩瀚而神秘。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 老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商央的话语,“当人们需要用法律来立信时,信任本身,己经死了。”
商央的脸色微变。
“没有法,信任如何立足?”
她反问,语气尖锐,“当一个人可以随意背弃承诺,当欺诈成为常态,你所谓的大道,能阻止吗?”
“不能。”
老子回答,很坦诚,“但法也不能。”
他看着商央,眼神深邃,“法能锁住人的身,锁不住人的心。
秦法够严了,可赵高还是指鹿为马。”
“那是因为法还不够完善。”
商央立刻反驳,像一头被激怒的豹,“若有更严苛的法,若有更严密的监督……然后呢?”
老子打断她,“把每个人都变成笼子里的鸟?
用锁链锁住翅膀,告诉它们,这就是自由?”
“自由?”
商央冷笑,“没有规矩的自由,是毁灭。
就像洪水,没有堤坝,只会淹没一切。”
“堤坝也会溃决。”
老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当堤坝里的水,积攒到一定程度。”
台下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东诗坐在第一排。
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黑色的液体,在杯子里轻轻晃动。
她看着台上的两个人,忽然笑了。
笑声不大,却很清晰。
“你们有没有觉得。”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丝戏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他们两个,不像在辩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东诗抿了一口咖啡,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像在…… 谈恋爱。”
全场先是一静。
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笑声像潮水,瞬间淹没了辩论厅的严肃。
老子的脸色有些尴尬。
商央的脸,却冷得像冰。
她的目光射向东诗,带着寒意,“这是辩论会,不是玩笑场。”
“我没开玩笑。”
东诗摊了摊手,笑容不减,“一个说东,一个说西,争得面红耳赤,可不就像情侣吵架?”
哄笑声更大了。
裁判席上的人敲了敲槌。
“请回到主题。”
笑声渐渐平息。
商央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在老子身上,“法是堤坝,或许会溃决。
但没有堤坝,只会更糟。”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 老子缓缓道,“真正的秩序,不是靠堤坝强行约束,而是像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动。”
“自然?”
商央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你所谓的自然,不过是弱者的借口。
是那些不愿遵守规则的人,为自己找的理由。”
“规则是谁定的?”
老子反问,“是强者。
是那些用规则来约束别人,却放纵自己的强者。”
“够了!”
商央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剑,猛地出鞘,“商鞅定法,是为了强秦,为了让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
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
老子看着她,忽然沉默了。
他从商央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台下的东诗,又笑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看来是吵得真生气了。”
就在这时。
灯灭了。
毫无征兆。
整个辩论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来得太快,像一张巨大的网,瞬间罩住了所有人。
惊呼声西起。
桌椅碰撞的声音,脚步声,尖叫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
混乱中,有人撞到了商央的台子。
商央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抓住了一只手腕。
是老子的手腕。
老子站得很稳,像一棵在狂风中屹立的树。
商央的手很凉,带着一丝颤抖。
老子的手很稳,带着一丝温度。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力量。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涌动。
不远处。
东诗站在原地。
她没有动。
黑暗中,她的眼睛很亮。
她看见了。
看见了两个依偎的剪影。
像一幅黑白的画。
画里的人,是老子,是商央。
她手里的咖啡杯,忽然发出一声轻响。
是裂痕的声音。
黑色的液体,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流下。
像一滴墨,滴落在白色的宣纸上。
就在这时。
一滴液体,从头顶落下。
滴在了商央的辩论稿上。
是暗红色的。
像血。
商央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头顶。
什么也没有。
但当她低头,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清辩论稿上的痕迹时,瞳孔猛地收缩了。
那暗红色的液体,正在慢慢晕开。
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诡异而妖艳。
她猛地抬头,看向穹顶。
黑暗中,穹顶的壁画,隐约可见。
那幅《车裂图》,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
画中的人,似乎正在挣扎。
而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正是从画中渗出来的。
一滴,又一滴。
像眼泪,又像血。
滴落在辩论厅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商央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黑暗中,她抓着老子手腕的手,忽然收紧了。
老子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怎么了?”
他轻声问。
商央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穹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还有一丝…… 绝望。
东诗也抬起了头。
她看不见那些暗红色的液体。
但她能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是血腥味。
和图书馆那幅古画上的,一模一样。
停电的时间,很短。
不过片刻。
灯,又亮了。
光明重新降临,驱散了黑暗。
辩论厅里,一片狼藉。
商央己经松开了老子的手。
她站在自己的台子旁,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她的辩论稿上,那暗红色的痕迹,依旧清晰。
老子看着她,眉头紧锁。
东诗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那个有裂痕的咖啡杯。
黑色的液体,己经滴完了。
她的指尖,沾着咖啡的痕迹,像一道黑色的伤疤。
穹顶的壁画,依旧是那幅《车裂图》。
只是,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商央的辩论稿上,那朵妖艳的花,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裁判席上的人,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混乱中回过神来。
他愣了愣,才敲了敲槌。
“今天的辩论……”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商央打断了。
“我输了。”
商央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老子。
包括东诗。
商央看了老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然后,她转身,快步走出了辩论厅。
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老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东诗走到他身边,举起那个有裂痕的咖啡杯,笑了笑。
“看来,这场‘恋爱’,有了新的进展。”
老子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了穹顶的《车裂图》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暗红色的影子。
像一个警告。
又像一个预兆。
夜,还很长。
而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