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殿的寂静,是能吞噬心跳的那种死寂。
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声音。
没有鸟鸣,没有人声,甚至连风声似乎都被厚厚的宫墙和沉重的门板过滤得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呜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窗棂投射在地上的光影缓慢地移动,提醒着日夜的更迭。
姜南溪蜷缩在靠墙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新不旧的锦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殿内没有生火,深秋的寒意丝丝缕缕地从金砖地面、从冰冷的墙壁缝隙里渗透进来,钻入骨髓。
她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模糊不清的山水画屏风。
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
下颌的淤青肿痛让她连吞咽都困难,额角的肿块一跳一跳地抽痛,更不用说脱力后的肌肉酸痛。
但这些皮肉之苦,远不及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的恐惧来得磨人。
“静养”。
这两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她的脖颈上。
没有慕言萧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既是保护,也是囚禁。
她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察的猎物,生死只在外面那人一念之间。
那个“很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赞许她的医术,还是对她胆敢在那种情况下提出缝合的嘲讽?
抑或是……更深的试探?
她不敢深想。
每一次回想那双冰封千里的寒眸,都让她如坠冰窟。
“吱呀——”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姜南溪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是张德全?
还是……慕言萧亲自来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镇定。
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宫女。
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东宫低等宫女统一的淡青色宫装,梳着简单的双丫髻。
她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瓷盅。
“太子妃娘娘,”宫女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敬畏,头垂得更低了,“张公公吩咐……给娘娘送些清粥小菜,还有……太医开的……安神汤药。”
她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离姜南溪不远处的矮几上,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放下后,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飞快地抬起眼皮,极快地瞥了姜南溪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好奇,有探究,有掩饰不住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怜悯?
如同看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祭品。
姜南溪捕捉到了那丝怜悯,心猛地一沉,寒意更甚。
宫女很快又低下头,声音依旧细弱:“娘娘请慢用,奴婢告退。”
她躬身行了个礼,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关上了殿门。
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剩下那盅冒着热气的药汤,散发出略带苦涩的草药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姜南溪没有动。
她盯着那盅药汤,眼神警惕而冰冷。
安神汤?
在这个地方,任何入口的东西,都可能是催命的毒药。
慕言萧要杀她,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是试探?
还是……另有所图?
她缓缓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矮几边。
没有去碰那药汤,目光却落在了托盘旁边。
那里,除了粥菜和药盅,还放着一个极其普通的、用来盛放蜜饯的珐琅小碟。
碟子是空的,但碟子底部,似乎沾着一丁点不起眼的、暗红色的碎屑。
姜南溪的眼神骤然一凝!
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那一点碎屑。
指尖传来的触感微硬,带着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
她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这味道……这质地……像极了某种特制的、遇水即化的剧毒药丸外壳!
在原主极其混乱的记忆碎片里,似乎有过类似的模糊印象!
是慕云峥交给她的那种毒药残留?!
这个宫女……芸香?
她送来的托盘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这药汤,真的只是安神汤吗?
还是……有人想借刀杀人,或者,试探她是否真的“安分”?
冷汗瞬间浸湿了姜南溪的里衣。
她看着那盅热气腾腾、散发着药香的汤水,只觉得那氤氲的热气都透着致命的寒意。
这幽兰殿,看似平静的囚笼,水面之下,暗流己经开始涌动!
慕云峥的势力,或者别的什么势力,己经渗透进来了!
这碗药汤,就是一个无声的警告,或者……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该怎么办?
倒掉?
那无疑会立刻引起怀疑。
喝下去?
万一里面真的被动了手脚……就在她心神剧震,盯着那盅药汤如同盯着毒蛇猛兽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虽然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下伤势如何?
昨夜…………张公公……太医……反复高热……甚是凶险…………废物!
……务必……万不可…………是……老奴明白……”断断续续的对话,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姜南溪的耳膜!
高热!
反复高热!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她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缝合术后感染!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消毒条件简陋的时代,这是足以致命的并发症!
尤其是慕言萧那种失血过多、体质在短时间内被极大削弱的状态下,一旦感染引发高热不退,后果不堪设想!
他要是死了……姜南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比这殿内的深秋寒意更甚百倍!
如果慕言萧死了,无论是不是因为伤口感染,她这个新婚之夜“行刺”太子、又“施救”的太子妃,都是第一个被推出来千刀万剐的替罪羊!
慕云峥会迫不及待地除掉她灭口,东宫残余势力会将她生吞活剥!
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挣扎、冒险缝合、赌上性命换来的“静养”……都将化为泡影!
她依旧逃不过凌迟的结局,甚至可能死得更快、更惨!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姜南溪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比恐惧更深的、近乎绝望的认知——她救了他,却可能亲手将他推向了另一个更凶险的死亡陷阱!
而她自己,也被死死地绑在了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
不行!
绝对不行!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拉回一丝清明。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慕言萧不能死!
至少现在绝对不能死!
他活着,她才有周旋的余地,才有挣扎求生的筹码!
他活着,才是她对抗慕云峥和未知敌人的唯一屏障!
可是……感染高热……在这个时代,几乎是绝症!
她一个被囚禁的“太子妃”,有什么办法?
现代医学知识!
对!
现代医学知识!
姜南溪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物理降温!
控制感染源!
消炎……消炎草药!
她猛地想起,原主姜南溪虽然是个草包恋爱脑,但镇国公府毕竟是顶级勋贵,府中女眷多少会接触一些调养身体或者处理小伤的常见方子!
原主记忆里似乎有过关于退热、消炎的草药印象……虽然模糊,但此刻就是救命稻草!
她必须见到慕言萧!
必须亲自确认他的情况!
她必须想办法!
“来人!”
姜南溪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扶住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紧闭的殿门喊道,声音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嘶哑变形,“来人!
我要见太子殿下!
我要见张公公!”
她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和绝望。
殿外一片沉默。
仿佛根本没有人听见。
姜南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她冲到门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开门!
让我出去!
殿下有危险!
他的伤!
他的高热!
只有我能……哐当!”
殿门猛地从外面被拉开一道缝隙!
张德全那张精瘦、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缝后,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冷冷地看着她。
“太子妃娘娘,”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殿下有令,娘娘需安心静养。
若无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扰娘娘。”
“张公公!”
姜南溪扑到门缝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节泛白,声音因为急切而颤抖,“你听我说!
殿下是不是在发高热?
是不是伤口红肿疼痛?
是不是神志开始不清?
那是伤口在恶化!
是邪毒入体!
会要命的!
普通的汤药根本没用!
让我去看看!
我有办法!
我真的有办法救他!”
她语速极快,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笃定,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张德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确实刚从太子寝殿过来,太医束手无策,殿下高热不退,呓语不断,情况确实凶险万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惨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子,想起昨夜她那令人心悸的缝合手法……他沉默了。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光芒在飞快地闪动、权衡。
殿下的命……赌,还是不赌?
死寂。
只有姜南溪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门缝间回荡。
终于,张德全缓缓抬起眼皮,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姜南溪,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警告:“娘娘,您最好……真的有办法。”
他侧开身,让出了狭窄的门缝。
冰冷而带着淡淡血腥气的空气,瞬间从门外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