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绳缠劫九重天上的姻缘殿,终年飘着甜香。
那是千万根红绳被香火熏透后,混着姻缘树落英酿出的味道,像凡世新嫁娘妆奁里的蜜饯,含着三分暖,七分软。
我坐在姻缘树最高的枝桠上,晃着悬在云气里的脚。
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纱裙,金线绣的同心结在裙摆上翻飞,风一吹,倒像我指尖缠着的红线成了精,要扑向凡世去似的。
水镜里正映着江南三月,细雨打湿了青石板,一个蓝衫书生撞翻了提着桃花篮的姑娘——多好的初见,我指尖红线“嗖”地飞出去,精准缠上两人手腕时,连姻缘树都落了三片花瓣,像是在为我喝彩。
“第一百零三对了。”
我摸着发烫的指尖笑。
再过百年,或许我也能像姨母那样,坐在姻缘殿主位上,为三界最尊贵的人系红线。
可笑着笑着,心里忽然空了一下,像系好的红绳突然断了头,剩下半截在风里晃荡。
“小祁。”
树下传来姨母的声音,温温的,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沉。
我低头看见她立在落英里,月白道袍衬得人淡如雾,手里那支白玉簪,在香火里泛着冷光。
我从树上跳下来,裙摆扫过满地红线,惊飞了几只灵鸟。
“姨母你看!
刚成的那对,是不是比昨日的更般配?”
我凑过去指水镜,想把心里那点空落盖过去。
可指尖刚触到水镜边缘,就被姨母轻轻握住了。
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捻诀的薄茧,触着我的皮肤时,竟有些发颤。
“上来,姨母有话跟你说。”
进了暖阁,安神香的烟气漫过窗棂,把云气都染成了淡青色。
姨母给我倒了杯茶,昆仑雪水泡的,清冽得像她的眼神。
“小祁,你知道神劫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神劫?
那些仙娥私下说过的,新晋的神都要历一劫,或尝疾苦,或历爱恨,熬不过就会坠入轮回。
我攥紧了茶杯,指尖泛白——凡世是什么样的?
水镜里的炊烟、花灯、桥边拥吻的男女……竟让我生出几分莫名的渴盼。
可转念又慌了:历劫要忘了这里吗?
忘了姻缘树,忘了姨母,忘了我系过的一百零三对红绳?
“姨母,我……这是你母亲留的。”
姨母没接我的话,从袖中取出块玉佩。
暖白色的玉,刻着朵雪莲,莲心嵌着点赤红,像雪地里凝的血。
玉刚触到我手心,就烫得我一颤。
母亲?
这个词在舌尖滚了滚,涩得发苦。
我总问起爹娘,姨母要么岔开话,要么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只知道母亲是上神,父亲……姨母从不提。
可这块玉好烫,烫得我心口都跟着发疼,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玉里钻出来,钻进我骨头缝里。
“我娘……她是什么样的?”
我盯着莲心那点红,它竟在微微跳动,像极了水镜里凡人的心跳。
姨母望着窗外的云,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是三界最骄傲的女子,也是……最苦的。”
她抬手抚我的发,指尖带着香,“等你历劫回来,姨母都告诉你。”
话音刚落,殿外仙娥慌慌张张闯进来:“上神!
凌霄殿传旨,让小殿下即刻去轮回台!”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红绳勒紧了。
这么快?
我还没跟姻缘树道别,还没问清母亲的事,甚至……还没准备好忘记这里。
我看向姨母,她的眼神里藏着我看不懂的痛,却只淡淡道:“劫数自有定数。”
她给我系玉佩时,手指绕了三圈才打了个结。
“记住,无论忘了什么,带着它。”
她指尖在我眉心一点,一道暖光渗进去,“这是姨母给你的护身符。”
走出姻缘殿时,天竟下起了雨。
暖雨落在脸上,像姨母方才的指尖,可我回头望,只看见她立在殿门口,月白的袍角被风吹得飘,像要被云气卷走似的。
心里那点空落突然变成了慌,像系好的红线断了,连带着心都悬了起来。
轮回台在九重天边缘,石台上的符文闪着紫电,像无数双眼睛在瞪。
我刚走到台边,就看见一道玄色身影——是宋子矜上仙。
他背对着我,墨发垂在玄色锦袍上,风都吹不动他半分。
九重天上谁不知道,这位战神上仙在百年前仙魔妖大战里斩了魔族少主,却也从此锁了墨寒殿,连天帝召见都懒怠应。
听说他冷得像万年寒冰,连说话都带着霜气。
他怎么会来?
我攥紧了腰间的玉佩,手心沁出薄汗。
历劫是新晋小神的事,他这样的人物,何须历劫?
他忽然转过身。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
剑眉入鬓,鼻梁挺得像山,薄唇抿着,冷得像淬了冰。
可最让我心头一震的是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像藏着一片雪原,望进去,连魂魄都要被冻住。
可不知为何,那片雪原里,竟让我看出点熟悉的痛。
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也是这样一双眼,望着我,带着化不开的沉。
“清祁见过子矜上仙。”
我低下头,声音有点发颤。
不是怕,是心里那点莫名的慌又涌了上来,像红绳缠错了人,乱成一团。
他没应,目光落在我腰间的玉佩上。
我看见他瞳孔缩了缩,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接着,我指尖那根还没系出去的红线突然飞起来,“嗖”地缠上他的袖角。
我慌得想去解,他却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
再抬眼时,他眸子里竟有了点涟漪,很浅,却让我心口莫名一揪——那涟漪里,好像有血,有火,还有……一朵染了泪的雪莲。
“走吧。”
他只说两个字,转身踏入轮回台的旋涡。
我咬着唇跟上去。
脚刚踩进旋涡,腰间的玉佩突然烫得像火,莲心那点红炸开,缠上我的手腕。
与此同时,宋子矜胸口也亮起金光,竟跟我手腕上的红光缠在了一起。
是错觉吗?
我看着那交缠的光,脑子里突然闪过些碎片——血色的战场,红衣女子握着剑,青袍男子举着刀,他们中间,有个襁褓,上面绣着雪莲,莲心一点红……心口猛地一疼,像被刀剜了。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
玉佩裂开道缝,一滴温热的东西渗出来,滴在我手背上,带着血腥味。
“宋子矜……”我终于挤出他的名字,声音碎在风里。
他回头看我,脸色白得像纸,嘴角淌着血。
那双黑眸里翻着惊涛骇浪,有痛,有悔,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要把我吸进去。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冷得像冰,却握得极紧。
“抓紧。”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冷雨打在屋顶,“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什么。
我睁开眼,看见的是斑驳的土墙,墙角结着蛛网,空气中飘着霉味。
身上盖着件粗布外套,带着泥土气。
这是哪里?
我撑着干草坐起来,脑袋里像塞满了雾。
轮回台的旋涡,交缠的红光金光,血色的战场……那些碎片像抓不住的红绳,刚要拼凑,就散了。
我低头看自己,石榴红的纱裙沾了泥,金线绣的同心结勾破了好几处。
腰间的玉佩还在,裂着缝,那点红暗得像熄了的火。
“我是谁?”
我摸着玉佩喃喃。
脑子里空得可怕,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只隐约记得,应该是在一个很香的地方,有很多红绳,还有……一个总是望着云的人。
“醒了?”
门口传来声音,冷得像冰,却让我心头一颤。
我抬头,看见穿青衫的他立在雨幕里。
墨发用木簪束着,眉眼还是那么冷,可褪去玄色锦袍,多了点凡尘的温,像山涧里的冰泉。
是宋子矜。
他走进来,手里提着油纸包,水囊放在我面前。
“喝点水。”
我接过水囊,指尖触到他的手,还是那么冷。
清水滑过喉咙,才发现自己渴得厉害。
可喝着喝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我……”我哽咽着,“我想不起来了。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这里是哪里?”
他坐在对面草堆上,从油纸包里拿出两个馒头,递来一个。
“先吃。”
他的声音放软了些,“这里是青峰山,人间。
你晕倒在山门外,我把你带进来的。”
“人间……”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更空了。
人间是什么?
我该属于哪里?
馒头是粗粮的,带着麦香。
我咬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眼泪却掉得更凶。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个很香的地方,那些红绳,那个望云的人……他们都去哪里了?
“我叫林清祁。”
我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像是刻在骨头上的。
可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过去,没有归处,像根断了的红绳,被风卷到了这里。
宋子矜看着我,眸色沉得像深潭。
“嗯,你叫林清祁。”
他顿了顿,“我叫宋子矜。”
宋子矜……我念着这个名字,心口那点空落突然被什么填满了些。
好像,我该是认识他的。
在某个很重要的地方,很重要的时刻,他也这样,看着我。
雨还在下,漏雨的地方积了水洼,映着我茫然的脸。
他靠着土墙啃馒头,侧脸在昏暗里显得柔和了些。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他在这里,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了。
可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我会觉得,我们之间,该是系着一根很重要的红绳的。
只是那根绳,不知被谁剪断了,只剩下半截,在风里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