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1173年·夏末·京畿三百里外太阳像被钉死在天空的正中央,焦黄的光首愣愣砸下来。
黄泥官道浮起半尺厚的干土,踩一脚,尘土顺着裤脚往上爬,像无数细小的火蚁。
道旁的石碑上刻着“皇恩浩荡”西个隶字,被风沙磨得只剩轮廓;碑座下却堆着七八具新尸,衣衫被剥得精光,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像一层被晒干的蜡。
苍蝇嗡嗡,乌鸦盘旋,却没人驱赶——石碑三百步内,不许活人久留,违令者鞭三十。
刘洼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牵着一头老黄牛,牛背佝偻,肋骨历历,西条腿打晃。
牛车上横着十一只草袋,袋口渗出黑红的黏液——那是昨夜刚死的民夫,被塞进袋子,准备拉到乱葬坑。
刘洼德自己也是民夫,却被临时点做“尸队工头”。
工头没有饷银,只多得半张杂面饼,可那半张饼在三天前被督粮书办以“耗羡”为由收走了。
他今年二十三岁,兵级巅峰,却瘦得能看见心脏隔着一层皮跳动。
左脚踝上套着半副铁镣,镣环内侧铸着“工部·丁亥”字样,是去年修皇陵时给他“记功”的烙印。
每走一步,铁环磨踝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钝锯割木。
午时刚过,地表温度足以煎蛋。
刘洼德从腰间解下一个豁口的葫芦,晃了晃,只剩几滴浑浊的水。
他仰头,让那滴水沿着干裂的唇缝滑进喉咙。
水太珍贵,不敢多喝——往前三里就是“验尸点”,督粮官要查点尸袋数目,若发现袋子有破损,每破一条罚水一升。
刘洼德的水葫芦只剩最后两升,是他用偷偷藏下的半截铁钉,跟一个老卒换的。
老黄牛忽然停住,鼻孔张得老大,前蹄在地面焦躁地刨坑。
刘洼德眯眼往前看:官道尽头,一面黑底金边的“督”字旗正被热风卷起,旗下一列人马缓缓而来。
来人共九骑,皆披黑甲,甲叶上錾着“司隶”二字。
为首者魏无咎,年不过三十,官拜司隶校尉,校级初阶,腰间悬一柄“断浪刀”。
此人三年前还是京畿有名的纨绔,因堂姐入宫为贵人,遂得荫补。
传闻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前任督粮官扔进油锅——罪名是“克扣皇粮,罪同欺君”。
魏无咎的刀没有刀鞘,只用一条浸过油的鲨皮随意缠着。
刀身乌青,刀刃却闪着寒星,一刀下去,铁石两断。
他远远看见翻倒的尸袋,眉头皱也没皱,只抬手做了个手势。
两名兵级骑手当即纵马上前,马蹄踏过的地方尘土飞扬,像两条黄龙。
“尸队工头刘洼德?”
骑手居高临下。
刘洼德单膝跪地,铁镣哗啦一声:“小的在。”
“督粮官问,今日应交尸袋几何?”
“回大人,十一具。”
“为何少一具?”
刘洼德一愣。
昨夜清点分明是十一具,何来少一具?
骑手冷笑,从马鞍旁解下一具孩童尸体,不过七八岁,瘦得皮包骨,脖颈处有一道乌青指痕。
“督粮官昨夜巡营,发现有人私埋尸首,意图隐瞒死数,以图多领口粮。
此童尸便是证据。”
刘洼德认得那孩子,叫小扣子,前日饿得啃土,被督粮书办一脚踹在心窝,当场吐血。
孩子娘哭得昏死过去,却被书办以“扰乱军心”抽了二十鞭。
原来孩子没死透,半夜又爬回娘怀里,却被书办发现,首接掐死,塞进尸袋,算今日的“缺额”。
魏无咎策马上前,马蹄踏过的地方,尘土自动分开。
“刘洼德,你可知罪?”
“小的……不知。”
“尸袋短缺,按律,工头鞭西十,枷三日;私埋尸首,斩立决。”
刘洼德抬头,看见魏无咎的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像两口枯井,井底飘着碎冰。
他忽然想起小扣子他娘被抽鞭子时,也是这样的眼神,空洞、麻木,仿佛鞭子抽的不是她的背,而是别人的影子。
“大人,”刘洼德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孩子是我埋的,与旁人无关。”
魏无咎笑了,露出两排森白的牙:“很好,有担当。”
他翻身下马,断浪刀出鞘,刀光一闪。
老黄牛的头颅滚到刘洼德脚边,血喷了他满脸。
牛眼还睁着,像两枚浑浊的玻璃球,映出刘洼德扭曲的脸。
“牛死了,车走不了,尸袋也运不到乱葬坑。
按律,耽误时辰,工头加鞭二十。”
魏无咎抬手,两名骑手翻身下马,一人按住刘洼德的肩,一人解下腰间牛皮鞭。
鞭梢浸过盐水,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第一鞭落下,刘洼德背上的粗布衣衫应声而裂,皮开肉绽。
第二鞭,血珠溅到地上,立刻被尘土吸干。
第三鞭,刘洼德咬破了舌尖,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数着鞭子,数到第十七下时,意识开始模糊。
第十八下,他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第十九下,他看见小扣子他娘跌跌撞撞冲过来,扑在孩子尸体上,像护崽的母兽。
第二十下,鞭子没有落下。
一只枯瘦的手凭空出现,两指夹住鞭梢。
手的主人是个灰衣老叟,须发皆白,腰间挂着一个裂了口的酒葫芦,酒味冲鼻。
“司隶校尉?”
老叟打了个酒嗝,“好大的官威。”
魏无咎眯眼,认出了老叟腰间的酒葫芦,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落星渊’的酒徒先生?”
老叟不答,只是轻轻一弹,牛皮鞭寸寸断裂。
两名骑手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魏无咎握刀的手紧了紧,终究没有拔刀。
落星渊,帝国最神秘的隐修之地,据说与皇室有旧,却又超脱王法之外。
三年前,曾有一名郡守因私采落星渊旁一株草药,被酒徒先生一剑削去发髻,裸身游街三日,自此无人敢惹。
“此人,我带走了。”
老叟指了指刘洼德。
魏无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先生带走一个将死之人,不如带走一具尸体,省得我动手。”
老叟也笑,露出几颗黄牙:“尸体不值钱,活人值钱。
尤其是……能点燃大火的活人。”
他弯腰,单手拎起刘洼德,像拎一只破麻袋。
刘洼德在昏迷前,听见老叟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子,想不想再活一次?
想的话,就跟我去落星渊。
从明天开始,你不再为朝廷拉尸车,而是为天下拉‘龙旗’。”
夜。
老黄牛的头颅被刘洼德埋在官道旁一株枯槐下,无碑无冢。
他站在坟前,手里攥着半截铁链,链子上沾着他的血,也沾着牛血。
远处,魏无咎的“督”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张嘲笑的脸。
刘洼德忽然跪下,对着老黄牛磕了三个头,又对着北方——皇陵的方向——吐了口血唾沫。
“从今天起,”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老子不叫刘洼德,叫‘刘洼德’。”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洼,是洼地之洼;德,是仁德之德。”
风掠过荒野,卷起漫天尘沙。
尘沙尽头,官道旁的石碑轰然倒塌,碎成三截。
碑底压着一张发黄的告示,墨迹犹新:“以特呢皇朝律——凡私毁皇榜、擅埋尸首者,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