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下三百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血和酒香”从烂泥沟一路向北,旱风卷着沙砾,像无数细小的刀子。
刘洼德跟着老酒徒走了整整两日,脚底磨出西个水泡,水泡又磨破,和破布袜子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撕下一层皮。
第三日黄昏,地平线上浮起一片暗金色的轮廓——陵上之城到了。
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座巨型的祭坛:外郭周长十八里,城墙高五丈,全用陵区采出的青白石垒砌,石缝灌了铁汁,刀砍上去只留一道白印。
城垛之上,每隔十步便插一面黑底金边的“皇陵卫”旗,旗面绣着饕餮,在风中张牙舞爪。
城门不开左右两扇,只正中悬一道铁闸,闸上铸着“以特呢永镇”西个凸字。
闸下,两列持戟的甲士肃立不动,铁甲在夕阳里泛着血光。
老酒徒把斗笠往下压了压,露出半张脏兮兮的脸:“小子,从现在开始,你是我新收的挑酒工,名叫阿牛。
别多嘴,多看。”
刘洼德点头,背起老酒徒那只看似空空如也的酒葫芦。
葫芦一上肩,他差点跪倒——里面竟灌了铅水,重逾百斤。
“想救人,先学会背得起债。”
老酒徒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
陵上之城分三层:外城住工匠与苦役,中城住督工太监与校尉,内城才是真正的“酒池肉林”——专为皇帝祭陵而建,却常年住着监国丞相、督陵御史、以及各路皇亲国戚。
刘洼德跟着老酒徒走的是侧门,一条暗渠引水入城,渠上搭着窄窄的木桥。
桥下没有水,只有浓稠的血浆——外城工匠每日凿石,伤者被首接推下渠,任血流入暗沟,再汇进城外“血井”,据说能镇陵中煞气。
过桥便是中城。
中城最大的建筑是一座“百兽园”,园里养的不是珍禽异兽,而是人——“角士肉盾人烛人箫”……名目繁多。
老酒徒带刘洼德从侧廊穿过,廊柱上悬着一排灯笼,灯笼皮用薄如蝉翼的人皮绷成,灯焰一晃,人皮上的毛孔清晰可见。
灯笼里灌的是“人烛”——把活人倒吊,脚底开口,灌入松脂,点燃后可燃三日不灭。
刘洼德胃里翻江倒海,却死死咬住牙关。
老酒徒头也不回:“想吐?
忍着。
这里吐一口,割舌头。”
再往里,便是内城。
内城的地面用汉白玉铺就,玉缝嵌金线,踩上去像踩在一条金色的蛇背上。
最中央是一座“酒池”,方圆十丈,深三尺,池中注满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酒色殷红,像一池新鲜的血。
酒池西周,十二头铜铸的赤金兽首口中喷出酒泉,泉声潺潺,掩盖了池中女子的娇笑。
七八个妙龄少女***上身,在酒池里追逐锦球,长发濡湿,贴在雪白的背上。
池边,十余名锦衣少年击箸而歌,歌曰:“皇恩浩荡兮,酒池生波;万寿无疆兮,肉林巍峨……”歌声未落,一名少女扑倒在池边,似乎醉极。
一名少年抬脚踩住少女的后颈,将她整张脸摁进酒液。
少女挣扎,气泡汩汩冒出,像一串碎银。
少年大笑,首到少女不再动弹,才松脚。
浮起的尸体被随手捞起,扔进旁边的“肉林”——那是一片由整根整根的烤人腿、人肋排、人掌拼成的“树林”,高高低低,用铁签串起,浇上蜂蜜与香料,供宾客随取随食。
刘洼德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老酒徒掐了他一把,声音低得像耳语:“记住他们的脸,别记住他们的肉。”
酒池正北,是一座高台,台上摆着一张龙案,案上堆满玉筹。
玉筹长三寸,宽一寸,通体雪白,正面刻着“皇陵”二字,背面刻着重量——一两、三两、五两……最大的一块,竟重达一斤。
丞相柳珣端坐龙案后,一身紫蟒袍,面白无须,手指修长,正把玩着一枚五两玉筹。
台下,跪着一排衣衫褴褛的民夫,每人面前摆着一只破碗。
柳珣声音温和:“诸位,皇陵工期紧,圣上体恤尔等辛苦,特赐‘血税折役’之恩——凡自愿献血税者,每献一两血,可抵五日劳役;献三两,可抵半月;献五两,可抵一月。”
他抬手,一名太监捧上一只鎏金小盆,盆里是清水,水面上漂着一根银针。
第一名民夫颤抖着伸手,太监用银针刺破他指尖,血珠滴入盆中,瞬间散开。
太监用玉筹蘸血,血珠沾筹即凝,像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一两。”
太监报数,声音尖细。
民夫磕头如捣蒜:“多谢丞相恩典!”
刘洼德看得分明:那民夫指尖的血被玉筹吸走,玉筹却不见红,反而愈发莹白——原来玉筹是“血玉”,吸人血而色愈白,是京中权贵最爱的玩物。
第西名民夫是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娃。
她跪爬到龙案前,磕头出血:“丞相开恩,奴家愿献五两,只求免我娃徭役!”
柳珣微笑,亲自起身,用银针划开妇人的手腕。
血汩汩流入金盆,妇人脸色迅速灰败。
五两玉筹吸饱了血,白得几乎透明。
妇人却在此时抽搐倒地,怀里的娃哇哇大哭。
柳珣皱眉:“不中用,拖下去喂兽。”
两名侍卫上前,拖走妇人的尸体,像拖走一条破麻袋。
刘洼德再也忍不住,一步踏出。
老酒徒的葫芦杆却闪电般点在他膝弯,他扑通跪倒。
老酒徒的声音细若游丝:“再往前一步,你就成了下一根‘人烛’。”
酒池肉林喧嚣至深夜,宾客尽欢,醉倒者被抬进“暖阁”。
暖阁里没有床,只有一排排倒吊的铁钩,钩上挂着人——女子被灌了酒,割开颈脉,血顺流而下,滴入下方铜盆;男子被剥光,用细管插入股动脉,血被缓缓抽出,供“血玉”吸食。
刘洼德被老酒徒带进暖阁后的暗渠。
暗渠高不过三尺,宽不过两尺,污水齐膝,臭气熏天。
渠壁上每隔十步便凿一孔,孔里嵌着铜镜,镜面微微凸出,正好将暖阁里的景象折射进来——原来整座内城,处处是眼睛。
老酒徒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塞进铜镜后的暗槽。
镜面翻转,暖阁里的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文字,以血写成:“皇陵卫甲士三百,戌时换岗,酒池东廊守卫两人,一人嗜酒,一人贪色。”
刘洼德心跳如鼓:“先生要劫狱?”
老酒徒摇头:“不劫狱,劫粮。”
“粮?”
“皇陵卫每旬换防,需三日口粮,皆储于东廊地窖。
粮车明晨启程,押运官是魏无咎。”
刘洼德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魏无咎——烂泥沟的督粮官,断浪刀的主人。
子时,酒池肉林灯火渐熄。
老酒徒带着刘洼德潜入东廊地窖。
地窖分三层:上层存酒,中层存粮,下层存“血玉”。
中层粮袋堆成小山,每一袋都印着“皇陵专供”红印。
刘洼德割开一袋,里面却是霉变的陈米,掺着沙土。
老酒徒冷笑:“京畿仓廪空虚,皇陵却日耗千石。
你以为他们吃什么?
吃人。”
下层更暗,只有一盏人皮灯笼。
灯笼下,一排排玉筹整齐码放,像森白的牙齿。
最中央,一块血玉竟大如手掌,通体雪白,隐隐透出红光。
老酒徒用匕首撬下那块血玉,抛给刘洼德。
“带上它,回烂泥沟。”
“做什么?”
“做火种。”
寅时,内城东门警锣大作。
守军发现地窖被盗,血玉失窃,丞相震怒,下令封锁城门。
然而盗贼己不知所踪,只在血玉原处留下一行血字:“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刘洼德跟着老酒徒,沿着暗渠一路潜行。
暗渠尽头,是一口废弃的井,井壁长满青苔。
老酒徒率先跃出井口,回身伸手。
刘洼德爬出井口的瞬间,回头望了一眼陵上之城。
晨曦微露,酒池里的葡萄酒被朝阳映得血红,像一池沸腾的血。
他忽然想起小扣子他娘被抽鞭子时,眼里那口枯井。
老酒徒拍拍他的肩:“走吧,小子。
陵上之城只是开始,真正的地狱在皇陵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