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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茶糖

雨先落下来，像有人在天上轻轻撕开一只巨大的豆奶粉袋，粉末被风搅散，纷纷扬扬地洒向这座小城。八岁的豆茶儿那时还不知道，雨里夹杂的其实是细碎的冰粒，她只是觉得，那些白点落在脸上会化，带着一点儿甜腥味儿——后来她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咬破了嘴唇。

她坐在救护车后排的折叠椅上，双脚悬空，来回晃。鞋子是母亲傍晚刚给她换上的，粉色帆布鞋，左鞋头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划痕是怎么来的？哦，是放学路上她踢到了一块碎瓦，瓦片飞起，砸在铁门上，声音清脆得像老师敲小铃铛。母亲弯腰替她擦掉鞋面的泥，说：“别踢了，踢坏了鞋子，也踢疼了路。”母亲说话的时候，额头有碎发垂下来，像柳条拂过水面，豆茶儿伸手替母亲别到耳后，指尖沾到一点桂花头油的香。

现在那香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车厢里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铁锈味很重，像谁偷偷把一块生锈的铁片含在嘴里，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涩。豆茶儿低头，看见自己掌心握着一颗糖——豆茶糖，黄豆粉裹红糖，母亲下午在厨房新做的。糖是长方形的，边缘不齐，因为母亲用刀背切的，切完还在切口处撒了一层熟黄豆粉，怕它们黏在一起。豆茶儿本来说好睡前再吃，结果母亲把糖装进她校服口袋，又轻轻拍了拍：“实在馋就咬一口，剩下的明天当早饭。”

佛珠

救护车突然一个急刹，豆茶儿的小腿撞到前排铁栏，疼得“嘶”了一声。她没哭，母亲说过，疼的时候先吸气，再呼气，像吹凉一碗热汤，吹三次就不疼了。她照做，吸——呼——吸——呼——第三次还没开始，车门“哗啦”被拉开，冷风裹着雨扑进来，像一把碎玻璃撒在脸上。

“孩子先下来！”有人喊。

陌生的手伸进来，那手很大，指关节突出，虎口处有一道疤，像一条趴在皮肤上的蜈蚣。豆茶儿下意识往后缩，背脊抵到车厢壁。她不想下车，她等母亲来接。母亲刚才还在副驾驶位置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扭头去找，只看见一副担架，白布被雨点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撒了一把绿豆在雪地里。白布下露出半只手，手腕上戴一串桃木佛珠——母亲去年在庙里求的，说保平安。佛珠沾了水，颜色深得像血。

那只手一动不动。豆茶儿忽然明白了，母亲不会再抬手替她别碎发了。她张开嘴，喉咙里却滚不出声音，只有一串细小的呜咽卡在舌尖，像含了一颗化不开的糖。

糖纸

雨更大了。路灯的光被雨帘切割成一条条金色的线，线又碎成点，落在地上溅起小皇冠似的水花。有人撑开一件雨衣罩在豆茶儿头顶，雨衣是蓝色的，印着“燕京医院”四个字，塑料味冲得她鼻头发酸。她被人抱着，雨衣边缘滴下的水顺着她的刘海流进眼睛里，视线变得模糊，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她努力睁大眼，看见前方停着一辆红色消防车，车顶灯旋转，红蓝交错，把雨丝染成彩色。她想起母亲说过，彩虹是太阳公公的雨衣。那现在，太阳公公是不是也躲在雨衣后面哭？消防员们走来走去，雨靴踩在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像在嚼一块很大的口香糖。有人抬着担架从她身边经过，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脚上的鞋子少了一只。豆茶儿低头，发现自己的左脚鞋带松了，粉色蝴蝶结垂在地上，沾了泥水。母亲早上才教过她怎么系双蝴蝶结，说这样不容易开。她弯腰去系，手指却抖得不像话，两根鞋带怎么也交叉不到一起。

“别怕。”有人在她耳边说。

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豆茶儿抬头，看见一位护士蹲在她面前，口罩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像一粒黑芝麻。护士的手里拿着一颗糖，不是豆茶糖，是医院常见的水果硬糖，透明包装纸皱巴巴的。豆茶儿摇头，把掌心摊开——她的豆茶糖还在，只是被攥得有些变形，边缘缺了一角，黄豆粉被雨水晕开，在手心画出一道浅褐色的痕迹，像一条干涸的小河。

糖纸褶子

“妈妈呢？”她终于问出声。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回来的回声。护士没回答，只是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护士的肩膀很瘦，骨头硌着豆茶儿的脸，但却意外地暖和。豆茶儿闻到护士头发上有茉莉花的味道，和母亲用的桂花头油不一样，却同样让人安心。她松开手，那颗变形的豆茶糖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一双雨靴旁边。雨靴的主人弯腰捡起糖，递还给她。那是一位消防员，头盔摘下抱在怀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海草。

“收好。”消防员说。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鼻音，像是感冒还没好。豆茶儿接过糖，糖纸已经湿透，黏在手心，像一层薄薄的皮。她忽然想起母亲做糖时的样子——黄豆粉用小火慢慢炒香，红糖加水熬到起泡，再把两种东西搅在一起，锅里会升起一股甜而暖的白雾。母亲会让她第一个尝，她用舌尖蘸一点，眯起眼睛说“好甜”，母亲就笑，眼角挤出细细的纹路，像糖纸上那一条一条的褶子。

星星尾巴

有人拿来一条毯子，灰蓝色的，边缘脱线，带着洗衣粉的柠檬香。毯子裹住豆茶儿，像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被带到一辆警车里坐着，车门半掩，雨声被隔在铁皮外面，变得闷闷的。车窗上凝结着一层水雾，她伸出食指，在上面画了一颗星星——母亲教她的，五角星，最后一笔要往外勾一下，像给星星安了一条小尾巴。

“你叫什么名字？”

坐在副驾驶的女警察回头问她。女警察的脸很白，大概是车灯照的，嘴唇却没什么颜色，像一张被水泡过的明信片。豆茶儿张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忽然想起母亲喊她名字时的语调——“豆——茶——儿——”尾音上扬，像唱歌。母亲说这是她怀豆茶儿的时候，最爱喝黄豆粉泡的茶，于是干脆取了这个小名。父亲当时还笑：“那以后我们家是不是得开茶馆？”母亲就拍他胳膊：“茶馆不行，得开糖铺，甜到掉牙的那种。”

揉皱的纸团

警车外，雨声渐小。豆茶儿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玻璃冰凉，她却不想动。远处，有人在喊“一二三”，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她看见消防车的灯光扫过事故现场，那辆熟悉的白色小轿车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像被水揉皱的纸团。车前盖翘起，露出黑乎乎的内脏，雨水冲淡了地上的血迹，变成淡淡的粉色，像被稀释的草莓酱。

她想起晚饭时，母亲还夹了最后一块红烧肉到她碗里：“多吃点，长个子。”父亲笑着补充：“长高了就能自己够到橱柜最上层的糖罐。”母亲佯装生气：“那糖罐是留给我的，谁也不许偷。”父亲就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只偷豆茶儿口袋里的。”豆茶儿当时笑得趴在桌上，鼻尖沾到酱油，母亲用拇指轻轻抹掉，那触感还留在皮肤上，温温的，带着一点粗糙的茧。

糖罐蝴蝶结

“孩子，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女警察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亲人？豆茶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舅舅在城北，姨妈在城南，三叔据说在外地跑货车，小姨嫁到国外……她掰着手指数，数到第五根手指时停住了。她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家”这个字，可能要拆分成很多个偏旁部首，散落各处。

她低头，把那颗已经软塌塌的豆茶糖捧在手心。糖纸上的黄豆粉被雨水冲得斑驳，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彩画。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炸开，带着一点焦香，是母亲炒黄豆粉时火候稍过的味道。她慢慢含着，让糖一点点融化，仿佛这样就能把母亲的味道留得久一点。

不肯坠落的晨星

警车外，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像刚被翻过的菜园。豆茶儿推开车门，脚踩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涟漪。她走到事故现场边缘，那里拉着警戒线，像一条黄色的河流，把世界分成两半。她看见母亲的佛珠手串被放在一只透明证物袋里，旁边是一双男士皮鞋，鞋底沾着泥巴——父亲的鞋，早上出门时还抱怨鞋带太紧，让母亲帮他松一松。

她蹲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湿透的糖纸，轻轻抚平。糖纸上印着小小的黄豆花纹，像母亲眼角的笑纹。她把糖纸折成一颗星星，这次没有勾尾巴，因为手指抖得厉害。折好后，她把它放在警戒线外的路缘石上，用一小块碎砖头压住。星星在路灯下泛着微弱的光，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晨星。

糖罐里的星星

“以后怎么办？”

她在心里问自己。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吹过，带来远处救护车门关闭的“砰”的一声。那声音像一枚钉子，钉进了她的童年。她抬头，看见天空开始放晴，云层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线淡金色的光。那光落在她脚边的水洼里，水洼便多了一枚小小的太阳。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亲人。那母亲现在是不是也在看她？豆茶儿眨眨眼，把眼泪逼回去。她不能哭，母亲不喜欢她哭。母亲说过，眼泪是咸的，会把糖变苦。她要做一颗甜甜的糖，即使碎成了渣，也要把甜味留给别人。

彩虹糖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豆茶儿被带上另一辆车。车门关上前，她最后看了一眼事故现场。警戒线内的白色轿车已经盖上了一层蓝色帆布，像睡着的人盖上了被子。那两颗星星——一颗是她刚折的，一颗是母亲还没来得及折的——静静地躺在路缘石上，等着太阳把它们晒干。

车轮滚动，豆茶儿把额头抵在车窗上，轻轻呵了一口气。白雾蒙住玻璃，她伸出食指，在上面画了一颗完整的五角星，最后一笔往外勾了一下，像给星星安了一条小尾巴。然后，她在星星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字——

“妈”。

糖纸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细微却清晰，像母亲夜间替她掖被角时的窸窣。豆茶儿把剩下的半颗糖含在嘴里，甜味一点点渗进喉咙，像一条温暖的河，流进她空空荡荡的胸口。

车外，天彻底亮了。

远处，一辆洒水车开过，水雾在阳光下架起一道短短的彩虹。彩虹很小，像母亲用糖纸折的玩具，挂在天边，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掉下来。

“后来，她把这颗糖掰成了很多份，分给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