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像是拧不紧的水龙头,淅淅沥沥下了整月,巷子里的青石板被泡得发涨,踩上去能感觉到石板缝里冒出的潮气。
我开始习惯在傍晚时分下楼散步,踩着积水走到巷头的石桥上,看雨水顺着桥洞往下淌,像给桥系了条透明的帘子。
桥对面的胭脂铺挂着块褪色的招牌,“春和记”三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老板娘总坐在门口纳鞋底,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温柔得像首摇篮曲。
那天我又在石桥上遇见了穿月白旗袍的女人。
她换了件浅碧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手里拿着把竹骨伞,伞面是素净的米白色,和她的身影融在一起,像幅淡淡的水墨画。
她看见我时,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弯了弯嘴角,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伞上:“先生也爱这雨天?”
我有些局促,捏着伞柄的手微微出汗:“嗯,雨声好听。”
她笑了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石纹。
“这条巷子的雨,和别处不一样,”她说着望向巷口,“能把记性泡软了,有些忘了的事,听着雨声就想起来了。”
我们并肩站在石桥上,谁都没再说话。
雨落在伞上,发出沙沙的响,远处传来张阿婆收摊的吆喝声,三轮车轴的吱呀声渐渐远了。
她忽然指着巷尾的阁楼问:“你住那间?”
我点头,她便说:“以前我常去那阁楼,窗台上有盆茉莉,是我种的。”
我想起窗台上那只空花盆,盆底还留着些干枯的根须,原来那不是普通的花盆。
从那天起,我们常在巷子里遇见。
有时是在裁缝铺门口,她等着取做好的衣裳,我去买烟;有时是在佛堂的屋檐下,她避雨,我刚从陈老头的钟表铺出来。
她告诉我她叫苏晚,在巷口的中学教国文,住裁缝铺楼上。
“我母亲是裁缝铺的老板娘,”她说着往隔壁看了眼,缝纫机的哒哒声正从门缝里钻出来,“她总说,针脚要密,才经得住风雨。”
我问她认不认识佛堂里的先生,她手里的布料忽然顿了下,指尖捏着的线头断了。
“认识,”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很多年前认识的。”
那天的雨忽然大了起来,砸在伞上噼啪响,她匆匆说了句“要下雨了”,便转身走进了裁缝铺,旗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串水珠。
之后几天,苏晚没再出现。
裁缝铺的门总关着,缝纫机的声音也停了,只有老板娘偶尔会探出头,往佛堂的方向望一眼。
张阿婆说,苏老师病了,发着烧,躺在床上哼着些老调子。
我提着张阿婆给的姜汤去看她,裁缝铺的楼梯很陡,木踏板踩上去晃晃悠悠,二楼的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亮着盏昏黄的灯。
苏晚躺在床上,盖着条蓝印花被,脸颊烧得通红,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桂花糕……别等了……雨停了……”床头柜上摆着个相框,里面是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眉眼清俊,正对着镜头笑,背景是北平的胡同,墙根开着丛二月兰。
我忽然想起那半本日记,想起“他说带桂花糕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的。
守在床边的老板娘叹了口气,给我倒了杯茶:“先生是她的未婚夫,十年前说去北平读书,说回来就娶她,结果赶上打仗,断了音讯。
去年有人从北平来,说看见过个像他的人,在佛堂当先生,苏晚就辞了苏州的工作,搬来这儿了。”
她指了指相框,“那是他们订婚时拍的,他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在应和着苏晚的呓语。
我看着她烧得干裂的嘴唇,忽然明白为什么佛堂的先生每月要去苏州,为什么阁楼的日记停在梅雨季,为什么这条巷子的雨总带着股说不清的怅惘——原来这雨里,浸着太多没说出口的约定,和等了太久的时光。
苏晚病好后,我在佛堂门口撞见了她和那个穿长衫的先生。
先生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正是我那晚看见的桂花色,他把纸包递给苏晚,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晚晚,我……”苏晚没接,只是看着他,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雨珠往下掉:“我等了你十年,缸里的水满了又干,干了又满,你现在才来?”
先生的肩膀垮了下去,手里的油纸包落在地上,桂花糕滚出来,沾了泥水。
“我回来过,”他声音发颤,“五年前,我站在你家楼下,看见阁楼的灯亮着,却不敢上来。
我断了条腿,配不上你了……”苏晚忽然笑了,泪却流得更凶:“我等的是人,不是条完整的腿啊。”
那天的雨忽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巷子里的积水里,亮得晃眼。
裁缝铺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抹着眼泪笑,张阿婆的三轮车轴又开始吱呀响,陈老头的钟表铺传来报时的钟声。
我站在阁楼的窗前,看着苏晚和先生并肩往巷头走,先生的左腿确实有些不便,走得很慢,苏晚扶着他,步调一致,像两只相携着穿过雨巷的蝶。
抽屉里的那半本日记,我用牛皮纸包好,放在了苏晚的书桌上。
或许有些故事,该由故事里的人续写下去。
窗台上的空花盆,我种了株茉莉,泥土是从巷口的花坛里挖的,带着雨后的清新。
我想,等茉莉开花的时候,这巷子的雨,大概就真的停了。
青石板上的积水渐渐干了,露出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纹路,像岁月刻下的掌纹。
墙根的陶缸里,不知何时落了只蜻蜓,停在飘着的瓦当碎块上,翅膀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串透明的泪,却不再带着怅惘,而是浸着些终于等到晴天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