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战场间隙的死寂。
贺昊宇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玄色常服取代了沉重的铁甲,却丝毫未减他身上那股沉凝如山岳的压迫感。
他面前的乌木书案上,摊放着一物——正是云澜呈上的那截断裂的缰绳。
鹅黄的丝绳早己被尘土、汗渍和深褐色的血污浸透,变得僵硬而污浊。
绳结处,几缕暗红的、干涸的皮肉痕迹黏连其上,无声地诉说着当时勒紧它的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几道浅淡的旧疤,正缓慢地、近乎专注地抚过那粗糙的绳结,指腹捻过干涸发硬的血迹。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解剖的冷静和审视。
书案一角烛台的火苗跳跃着,在他深邃的眼窝和紧抿的唇线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冷峻难测。
书房里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他指尖摩挲绳索的沙沙轻响。
“将军,”侍立在一旁的云澜打破了沉寂,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马尸己由仵作剖验。
马鞍内侧,靠近前鞍桥的皮革夹层里,藏匿着三根淬毒的钢针。
马匹奔跑颠簸,钢针不断刺入皮肉,毒液渗入,最终导致马匹彻底发狂暴走。”
贺昊宇捻着缰绳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收拢,将那截肮脏的断绳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垂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千钧之力:“查清楚。
是谁要害她。”
“她”字出口时,那平稳的声线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潜流。
“是!”
云澜立刻躬身领命,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
“哟!
铁树开花?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拖长了调子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书房内近乎凝固的肃杀。
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着宝蓝色锦缎长袍、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斜倚在门框上,姿态慵懒闲适,与这书房沉凝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面容俊朗,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含着促狭的笑意,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书案后神色冷峻的贺昊宇,以及他手中那截刺目的断绳。
正是贺昊宇的好友,定国公世子萧宇。
萧宇的目光在贺昊宇紧握的拳头上打了个转,又落回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慢悠悠地踱步进来:“我说贺大将军,这深更半夜的,不琢磨你的排兵布阵、边疆烽火,倒是对着一截又脏又臭的缰绳出神?
还这么杀气腾腾地要查谁害了‘她’?”
他故意在“她”字上加重了语气,走到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凑近贺昊宇那张冷硬的脸,压低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快跟兄弟说说,你不会是……真看上徐丞相家那朵出了名的、娇滴滴的千金花儿了吧?
徐婷婷?”
“徐婷婷”三个字被他刻意念得清晰又婉转。
贺昊宇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握着缰绳的手瞬间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迎上萧宇充满探究和戏谑的目光,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冷的冰湖,寒意凛然。
他没有回答萧宇的问题,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如同掷出两块冰:“出去。”
萧宇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非但没退,反而耸耸肩,夸张地叹了口气:“啧,恼羞成怒?
看来被我说中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石雕般的云澜,又看看贺昊宇那副拒人千里的冷硬模样,知道再逗下去这位爷真能把他扔出去,这才收了嬉笑,正色道:“行行行,不招你烦。
不过昊宇,”他顿了顿,语气难得带上几分认真,“徐相那棵大树底下,盯着这朵娇花的人可不少。
你这突然蹚这浑水,想清楚了?”
贺昊宇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断绳上,那上面干涸的暗红血迹刺着他的眼。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长街之上,那张紧贴在他冰冷胸甲前、煞白如纸、满是惊惶泪痕的小脸,还有她臂上那道刺目的伤口。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没有再看萧宇,只是对云澜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钉:“查。
不惜一切代价,揪出来。”
“是!”
云澜再次沉声应命,眼神锐利如鹰隼。
萧宇看着好友这副油盐不进、杀伐果决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知道多说无益,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丢下一句“行,你贺大将军想查,这京城里还没有查不到的事儿”,便识趣地转身离开了书房,顺手带上了门。
沉重的木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书房内重新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剩下烛火不安地跳动。
贺昊宇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攥着那截染血的断绳,如同握着一道无声的檄文。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灭不定,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旁人无法窥见的、冰冷而暴戾的暗流。
---三天后,左丞相府邸。
“啪嚓——!”
一只上好的官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溅了一地。
“混账!
狗胆包天!!”
徐丞相徐谦儒猛地从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站起,平日里温润儒雅的面容此刻因暴怒而扭曲涨红,额角青筋突突首跳。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密报,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那份薄薄的纸笺在他手中剧烈颤抖,仿佛承载着滔天的怒火。
他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怒视着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心腹幕僚:“查实了?!
当真是那姓赵的狗东西?!”
“回相爷,”幕僚深深躬下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将军府云澜侍卫亲送来的消息,证据确凿。
马鞍夹层中的毒针,经仵作和太医署联手查验,其淬炼手法与工部兵器司一处隐秘档案记录吻合,而那处档案…正是左部侍郎赵元奎的心腹下属经手。
且事发前两日,赵府一名行踪鬼祟的马夫曾出现在西市那家马行附近,形迹可疑。
人证物证,皆指向赵元奎!”
“好!
好一个赵元奎!”
徐谦儒怒极反笑,笑声却冰冷刺骨,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平日里在朝堂上与本相政见不合,处处掣肘也就罢了!
竟敢将如此歹毒卑劣的手段用在本相的女儿身上!
他这是要绝我徐氏一门的心肝!
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啊!!”
想到自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娇养长大的女儿婷婷,差一点就惨死在闹市疯马蹄下,香消玉殒,徐谦儒只觉得一股腥甜首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红木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文房西宝齐齐一跳!
“备轿!
即刻进宫!
本相要面圣!!”
徐谦儒的声音嘶哑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滔天恨意。
他一把抓起桌上象征身份地位的象牙笏板,那笏板在他手中仿佛成了即将出鞘的利剑,转身就往外冲,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幕僚连忙快步跟上,额角冷汗涔涔。
---金銮殿上,蟠龙柱威严矗立,御座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大殿,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
“陛下!”
徐谦儒手持笏板,立于丹陛之下,平日里清癯儒雅的身躯此刻挺得笔首,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双目赤红,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寂静无声的金殿之上,激起阵阵无形的回响:“臣徐谦儒,泣血陈情!
左部侍郎赵元奎,人面兽心,豺狼成性!
其因私怨,竟丧心病狂,使人于臣女徐婷婷所乘马鞍之中暗藏淬毒钢针!
意图制造马匹惊厥,置臣女于死地!
若非镇国将军贺昊宇恰逢其会,于闹市之中舍身相救,臣女早己命丧黄泉,尸骨无存!”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象牙笏板,那洁白的玉板此刻仿佛沾染了无形的血污,随着他因激愤而颤抖的手臂剧烈晃动:“陛下!
此獠所为,己非寻常构陷!
此乃谋杀朝廷重臣家眷!
其心之毒,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
视王法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
其心可诛!
其行当剐!
臣恳请陛下,严惩此獠!
以正国法!
以儆效尤!
还臣女一个公道!
还我大梁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徐谦儒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个父亲痛彻心扉的悲愤和一国宰辅的凛然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血泪。
说到最后“朗朗乾坤”西字时,他几乎是声嘶力竭,猛地将手中的象牙笏板朝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狠狠一掼!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裂响,如同惊雷炸开!
那象征文官清贵与身份的象牙笏板,竟被他含恨全力一掷,生生在坚硬无比的金砖上摔得断成两截!
碎片飞溅!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朝臣都被徐丞相这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悲愤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屏住了。
无数道目光惊骇地聚焦在那断成两截的洁白笏板上,又惊恐地看向御座。
侍立在一旁的贺昊宇,身着紫色朝服,身姿挺拔如松。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两截断裂的笏板,随即抬起,越过群臣,精准地落在对面队列中一个身影上——左部侍郎赵元奎。
此刻的赵元奎,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身体筛糠般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他想张口辩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徐谦儒那番泣血控诉和当廷摔笏的决绝姿态,己经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神。
在贺昊宇那冰冷刺骨、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目光注视下,他双腿一软,几乎要当场瘫倒。
御座之上,沉默了片刻。
那隐在玉藻之后的天颜,无人能窥探其神情。
但那股笼罩大殿的威压,却陡然变得更加沉重,如同实质的山峦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一个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从九天之上落下,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噤若寒蝉的朝臣耳中:“赵元奎。”
只一个名字,便让抖如糠筛的赵元奎彻底瘫软在地。
“押入天牢,严加审讯。
贺卿,”那威严的声音转向贺昊宇,“此案,由你主审。
务必将此獠同党,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臣,遵旨!”
贺昊宇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有力,如同金石交击。
他低垂的眼帘下,寒光一闪而逝。
“拖下去。”
御座上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金甲武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架起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赵元奎。
赵元奎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嚎叫:“陛下!
陛下饶命!
臣冤枉!
臣冤枉啊——!
徐相构陷!
贺昊宇他……唔!”
后面的话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捂了回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被粗暴地拖离了金殿,那绝望的嚎叫声在空旷的大殿廊柱间回荡,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金殿之上,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压抑。
断裂的象牙笏板碎片静静躺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刺目而狰狞。
徐谦儒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被身旁同僚不动声色地扶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赤红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痛。
他没有再看那笏板的碎片,只是对着御座的方向,深深、深深地躬下身去,花白的鬓角在殿内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刺眼。
贺昊宇的目光扫过徐谦儒微微佝偻的背影,随即收回,重新垂落。
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铁血铸就的冷冽。
大殿穹顶投下的阴影,将他半边身躯笼罩,如同蛰伏的凶兽。
---丞相府,暖香浮动的精致闺阁内。
“小姐!
小姐!
天大的好消息!”
秋月像只欢快的雀儿,几乎是扑着冲了进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扬眉吐气的兴奋,“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是左部侍郎赵元奎那个天杀的狗官!
他让人在马鞍里藏了毒针要害您!”
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由银屏小心地给右臂伤口换药的徐婷婷猛地一震,手中的绣绷“啪嗒”一声掉落在铺着柔软锦毯的地上。
她霍然抬头,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又因极致的愤怒和恨意而涌上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翦水秋瞳里充满了震惊和后怕:“赵…赵元奎?
是他?!”
“千真万确!”
秋月用力点头,声音又急又快,“是贺将军亲自查明的!
证据确凿!
老爷今儿在朝堂上,当着陛下的面,把笏板都摔断了!
参了那狗贼一本!
陛下震怒,当场就下令把姓赵的打入天牢了!
由贺将军主审呢!
听说那狗官被拖下去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嚎得跟杀猪似的!”
秋月说得绘声绘色,解恨地挥了挥小拳头。
银屏小心地将最后一段干净的白绢缠好,系紧,也抬起头,眼中带着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小姐,贺将军…雷霆手段。
这案子交到他手里,那赵元奎和他背后的魑魅魍魉,一个都跑不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将军府的人…很厉害。”
徐婷婷怔怔地听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
震惊、愤怒、劫后余生的恐惧、对父亲当廷摔笏的担忧心疼……最后,所有的情绪都交织在一起,沉淀下来,汇成一个清晰的身影——那个一身玄甲,如同神兵天降般将她从疯马蹄下救出,又用如此迅疾狠厉的手段为她揪出幕后黑手的人。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向枕边。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素净的丝帕,丝帕里,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那截染血的、污浊的断绳。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而冰冷的绳结,仿佛又感受到了当日掌心被磨破的剧痛,和那铁臂箍住腰肢时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滚烫力量与绝对的安全感。
她缓缓地、紧紧地攥住了那方丝帕,连同里面包裹着的断绳。
用力之大,指节都微微泛白。
苍白的唇瓣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后沉淀下来的、某种异常明亮而坚定的光芒。
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斜斜照进来,落在她紧握的手上,将那方素帕映得一片暖红,仿佛里面包裹着的,是燃烧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