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翼镜片

周曼秋摊开手掌时，指甲缝里总嵌着些深褐色的琴漆，像藏着半世纪的月光。

那是老钢琴二十年的包浆，顺着指尖的纹路渗进去，

成了比皮肤更贴身的印记——她的指腹早被磨出薄茧，触到琴键时却仍带着少女般的战栗，

仿佛每一次起落都在抚摸时光的年轮。凌晨五点的风裹着纺织厂的煤烟味，撞在雕花木门上。

门轴早该上油了，发出的叹息比夜班工人的咳嗽还沉。她推开门的瞬间，

晨光正沿着琴房的墙根攀爬，像群饿极了的小兽，

争先恐后地舔舐着积灰的窗台、褪色的蓝印花布，还有她鬓角新添的白发。

这六平米的空间里，连尘埃都带着规矩——它们总在琴键上方三厘米处悬浮，

仿佛怕惊扰了那床蓝印花布下的秘密。那是母亲的陪嫁被面，当年从苏州老宅带出来时，

凤凰戏牡丹的纹样能映出人影，如今被岁月洗得透亮，

经纬线间晃着旧年月的光斑：母亲坐在同架钢琴前，教她唱《游园惊梦》的模样，

竟和此刻的自己重叠了。“哆——来——咪——”指尖落在象牙键上，

琴槌撞击钢弦的震颤顺着胳膊爬上来，混着骨头缝里的凉意。她捏起音叉往琴凳腿上一敲，

嗡鸣声里，远处纺织厂的汽轮机正“哐当哐当”转着，

那低沉的轰鸣竟和音叉的频率缠在了一起。像两条看不见的蛇，一条裹着机油味，

一条带着松香，在天花板下游走、厮打，最后都钻进她的耳朵里——她听了三十年，

早能从汽轮机的节奏里辨出哪个轴承该换了，就像能从琴键的回响里，

数清退稿信上的每一个铅字。窗台上的玻璃罐又添了新成员。

第三十七封《歌剧艺术》的信封躺在最末位，牛皮纸被折成带尾翼的样子，

翅尖还沾着邮局的红戳。二十三种“蝴蝶”在罐子里列队，阳光斜照进来时，

能看见信封上“退稿”二字的阴影，像蝶翼上的斑纹。周曼秋给它们换空气时，

总要用镊子夹着——不是怕碰坏了，是怕指尖的琴漆蹭上去，

污了那些印着“感谢来稿”的铅字。“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她的指挥棒在半空划出弧线，女工夜校的姑娘们跟着抬手，

蓝布衫上的棉絮便簌簌落下来。那些白花花的纤维在光束里飘，

像她没写完的乐谱里逃出来的音符，东一个西一个，凑不成完整的调子。

染坊的秀芳嗓门最亮，唱到“共饮长江水”时，胭脂红的指甲差点戳到前排姑娘的辫子。

“曼秋姐，您这嗓子！”秀芳把云锦围巾往她怀里塞时，布料上的金线蹭得她脖子发痒，

“上次市里文工团来采风，我偷偷录了您教我们唱歌的磁带，他们都说像淬了蜜的泉水！

”围巾展开来，云霞般的纹样在昏暗的教室里晃，倒比琴房那盏十五瓦的灯泡还亮。

周曼秋的目光越过秀芳的肩膀，

落在墙上的标语上——“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字迹被潮气浸得发虚。

她的指尖顺着衣襟往下滑，摸到内袋里那张化验单。纸页被折得方方正正，边角磨得起了毛，

像块洗旧的手帕。昨夜咳在帕子上的那抹红，此刻仿佛正透过布料渗出来，烫得她心口发紧。

“子弟小学的事……”她把围巾往秀芳手里推，指腹蹭过对方指甲上剥落的红漆，

“我这身子，怕是担不起。”话音落时，远处的汽轮机又换了个节奏，

琴房里的老钢琴像是应和般，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窗台上的玻璃罐里，

三十七个“囚徒”在光斑里轻轻颤动，像是在替她唱那没说完的后半句。

1 血色蝴蝶霜降那日的风是淬了冰的，刮在脸上像细针往骨头里钻。林晚秋撞开琴房门时，

周曼秋正盯着《蝴蝶夫人》总谱上那行渐强的咏叹调——普契尼用十六分音符织就的绝望，

正顺着笔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门轴“吱呀”一声惨叫，裹挟着满室寒气闯进来的，

是个被军绿大衣裹成粽子的姑娘，瘦小的肩膀在过大的衣料里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杆。

“哐当”一声，铁皮饼干盒磕在琴凳角，红漆剥落的盒身露出斑斑锈迹，

像块被岁月啃过的疤。林晚秋抬手抹了把额角，冷汗在惨白的皮肤上滑出亮痕，

倒比她怀里的饼干盒更像件易碎品。周曼秋刚要开口，

琴键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少女慌乱中按错了键，那走调的音符像根生锈的铁丝，

猛地划破了琴房里凝固的寂静。“我要学《今夜无人入睡》。”姑娘的声音裹着寒气，

从大衣领口钻出来。她猛地扯开衣襟，蓝白条纹病号服下，锁骨像两截支棱的细瓷片，

硌得人眼慌。“医生说……三个月。”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砸在地上能听见碎裂的响。周曼秋的指尖在琴键上悬住了。她看见少女腕子上暴起的青筋，

像旱地里裂开口子的河床，在薄得透光的皮肤下蜿蜒。可就是这副看着随时会散架的身子，

往琴凳前一站，脊梁竟挺得比谱架还直——脚跟并拢，小腹微收，

肩胛骨打开如振翅欲飞的蝶，标准得像本会喘气的声乐教材。第一个高音破喉而出时，

周曼秋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那声音哪像从这副枯槁身体里挤出来的？饱满得像要炸开，

裹着孤注一掷的劲，撞得窗玻璃嗡嗡发响。窗外的梧桐树像是被惊着了，

枯黄的叶子簌簌往下掉，打着旋儿飘，一片接一片扑在窗棂上，倒像是给这场迟来的歌唱，

铺了层金箔似的祭礼。课后递姜茶时，热气在两人中间漫成层雾。

周曼秋瞅见姑娘缠纱布的手指——纱布缝里渗着暗红的血，像朵没开就蔫了的花。

“唱得比我当年……”她顿了顿，喉间发紧，“去北京试试？那边的医生……”“我爹说，

治不好的病是填不满的坑。”林晚秋搅着杯里的姜片，那小东西浮浮沉沉，

倒比她说话的调子更稳些。忽然她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热气凝成的水珠，

眼里亮得吓人——那是种烧尽了所有退路的光。冰凉的手指攥住周曼秋手腕时，

力道大得像要嵌进骨头里，纱布磨着周曼秋的皮肤，带着血的腥气。“老师！

教我《饮酒歌》吧！”她的声音里，一半是少女说起婚礼时的羞赧，

一半是攥着最后救命稻草的狠劲，“我要在婚礼上唱。”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像是要用这口气，把剩下的日子都钉在那首欢快的旋律里。

周曼秋看着她病号服领口露出的细脖颈，突然想起窗台上那些退稿信折的蝴蝶。

这姑娘多像只被按进玻璃罐的蝶啊，明知翅膀快断了，还拼着命想扑腾出点声响来。

姜茶在手里渐渐凉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雾气：“好，我教你。

”2 惊蛰之约惊蛰的雪是不讲道理的。雪粒子像被揉碎的盐粒，簌簌往人脖领里钻，

落在民政局门前的红漆柱子上，瞬间化成水，顺着柱身的裂纹往下淌，倒像柱子在悄悄淌泪。

周曼秋攥着那张结婚申请表，纸页被指尖掐出四道白痕——公章的朱砂红浓得发暗，

像块凝固的血痂，糊在“男方姓名”那栏潦草的字迹上。表格里的合影被塑封得发皱，

林晚秋穿着的红旗袍明显大了两个码，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下摆磨出了毛边，

斜襟的盘扣松了两颗，露出里面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领口。

她脸上的胭脂是秀芳给的廉价氧化铁红，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晕开，

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烛火，稍不留神就要灭了。“他说，办完证就带我去北京。

”林晚秋凑过来时，呼出的气带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那是止咳糖浆混着退烧药的味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浸了蜜，“说协和医院有进口药，能治我的病。”她抬手理了理袍角，

枯瘦的手腕从宽大的袖管里露出来，静脉像青紫色的蚯蚓在皮肤下游动。“等好了，

我们就在厂门口开家音像店，我唱《饮酒歌》招揽生意，

你……你就来教孩子们唱《我住长江头》，好不好？”眼睛亮得惊人，映着漫天飞雪，

像盛着两簇不肯熄灭的星火。新郎站在三步外，崭新的中山装袖口还别着价签，

他扶着林晚秋胳膊的手像按在块冰冷的木板上，指节僵着，

连袍角勾住他中山装纽扣都没察觉。吉普车发动时，引擎“突突”地喘着气，

林晚秋被半扶半拽地塞进去，红旗袍的后摆拖在雪地上，扫过车辙里的泥水，红得发黑。

周曼秋看着那抹红被车门夹了一下，像被生生咬掉一块，心猛地揪紧。雪雾被车轮卷起，

打在她脸上生疼，她踉跄着追了两步，鞋跟陷进冻土，眼睁睁看着那辆绿皮车碾过初雪，

在灰白天地间犁出两道黑沟，像谁用钝刀划开了一道淌血的伤口。“周曼秋！

周曼秋——”纺织厂烟囱顶上的高音喇叭突然炸响，粗粝的金属音裹着煤烟味滚过来，

把刚散的鞭炮碎屑震得又飞起来。“速到三车间！你弟弟周小禾又在车间打架了！

”那声音毫无起伏，像在念一张过期的提货单，

却把周曼秋钉在原地——手里的申请表还攥得发烫，林晚秋那句“音像店”的尾音，

像根断了的弦，在雪地里颤了颤，没了声息。暮色压下来时，福利院的铁门轴锈得厉害，

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拖得老长，像谁在寒风里哭。周曼秋揣着怀里的退烧贴，

塑料包装被体温焐得发黏。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拧成一团，小禾就缩在树根盘成的黑洞里，

蓝布褂子沾满泥雪，像块被冻硬的破布。他怀里死死搂着个褪色的粉布娃娃，

一只耳朵早被扯掉了，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倒和他揣在兜里的退烧贴包装袋缠在一处。

“小禾，姐给你带了……”周曼秋刚蹲下身，手里的毛线手套还没递出去，

孩子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尖细的哭叫，转身就往雪堆里钻。脚下的冰碴一滑，

他“咚”地摔在地上，过大的旧裤管顺着细瘦的腿滑下去，露出的脚踝上，

几道褐色疤痕猛地跳出来——像被滚烫的铁勺狠狠烫过，皱巴巴拧在一起，

最深处还泛着紫黑，在昏黄的路灯下，活像几条钻在皮肉里的小蛇。周曼秋的呼吸顿住了。

那疤痕太眼熟了，像多年前她咳在手帕上的殷红，像林晚秋袍角被泥水浸黑的红，

像申请表上凝固的朱砂红——所有的红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此刻全烫在她手心里，

烫得她指尖发颤，连去扶孩子的力气都没了。寒风卷着雪粒子，往槐树根的洞里钻，

小禾趴在地上，布娃娃从怀里滚出来，缺了耳朵的脸对着天，像在无声地哭。

3 茧周曼秋是在给小禾缝补棉袄时发现那些琴谱的。布娃娃的肚子被针线缝了又拆，

补丁摞着补丁，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藏在最底下的，

是几页从《月光奏鸣曲》上撕下来的残片。音符被汗渍泡得发涨，黑墨水晕成一团团墨云，

边角卷得像被狗啃过，却被人用指甲一点点碾平，连最模糊的符尾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小禾大概是怕被发现，每次周曼秋靠近，就把布娃娃往怀里揣得更紧，

那只缺了耳朵的布偶脸贴着他的胸口，倒像在替他守着这个藏在棉絮里的秘密。

腊月的风雪是带着刀子来的。后半夜的风撞在福利院食堂的铁皮屋顶上，

“哐当哐当”响得像要掀翻整座屋子，积雪从窗缝里钻进来，在地上织出层薄薄的白霜。

周曼秋把最后一本作业叠好时，指腹还沾着红墨水——那是给孩子们批“优”字时蹭上的，

冰凉的墨渍顺着指纹往下淌，像极了琴谱上晕开的符尾。就在这时，

门板后面传来“笃、笃笃”的声息，轻得像老鼠在啃东西，却在死寂的寒夜里，

敲得人心头发痒。她踩着积雪绕到后窗时，棉鞋陷进雪地里，发出“咯吱”的呻吟。

结了冰花的玻璃窗像蒙着层毛玻璃，

只能隐约看见里面昏黄的灯泡——那是食堂师傅忘关的灯，电线在房梁上晃悠，

把地上的影子扯得老长。周曼秋哈出一口气，用冻僵的手指擦了擦玻璃上的霜花，

这才看清：小禾蹲在灶台边，背对着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过大的蓝布褂里，

像颗被寒风吹皱的干枣。他手里攥着根旧筷子，磨得发亮的木头上还沾着点酱油渍，

正一下一下往倒扣的搪瓷碗上敲。“叮——”“叮——叮——”声音单调得像漏了风的铃铛，

却敲得极有章法，快两下慢一下，像在数着什么。碗沿早被磕出了豁口，敲在豁口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