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雾还没散尽,玄清道宗东边三百里的落霞镇,己经变成了人间炼狱。
黑,是一种粘稠、带着腥气的黑,从镇子西头那口据说连通着地肺的古井里咕嘟咕嘟往外冒,像熬过了头的糖浆,又像活过来的泥沼。
它爬过青石板路,爬上木质的门板窗棂,所过之处,滋滋作响,腾起带着恶臭的青烟。
庄稼一夜枯死,变成焦黑的炭条;圈里的牲口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瘫倒,血肉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窝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侥幸逃出来的人,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灰败死气,眼神空洞,肢体关节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木偶,漫无目的地挪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侥幸逃出来的一个跛脚老农,被道宗外门弟子御剑送到主峰时,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裤腿上还沾着那种诡异的黑泥,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焦糊和腐烂混合的味道。
“仙……仙长们救救啊!”
他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声音嘶哑,“那黑水……活了!
它吃人!
吃了整个镇子啊!”
云芷站在大殿靠窗的位置,清晨微冷的空气夹杂着一丝残留的夜露气息钻进来,却怎么也吹不散殿内那股压抑和若有似无的焦糊味。
她没像其他内门弟子那样围在师父玉虚子身边或是好奇地打量那老农,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远处的层峦叠翠还隐在晨雾里,一片祥和宁静,与殿内描述的地狱景象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穿着道宗标志性的月白云纹道袍,身姿纤细挺拔如初生的修竹,脸上没什么表情,清澈的眼底却像结了层薄薄的冰。
师父说,那是她的天赋,静水流深,道心通明。
她只觉得沉,一种无形无质,却又实实在在压在心头上的沉。
她下意识地摸向发髻,指尖触到一支温润的白玉兰花簪。
簪子样式简单古拙,玉质温润,是云芷自记事起就带着的唯一物件。
每当心烦意乱时,摸着它冰凉光滑的簪身,总能奇异地让心跳平复几分。
“苍天垂怜……”玉虚子须发皆白,面容依旧红润清癯,仙风道骨。
他眉头紧锁,声音沉重地回荡在大殿里,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穿透力,“诸位长老弟子都看到了。
落霞镇之祸,绝非寻常魔气作祟。
这分明是……封印之力衰弱的征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济济一堂的弟子和长老们,最后,那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云芷静立的方向停顿了刹那,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百年之期己至,‘玄天预言’……即将应验!
太古魔渊封印松动在即,届时魔气滔天,三界沉沦,亿万生灵俱成灰烬!”
玉虚子声音陡然拔高,饱含着刻不容缓的紧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浩劫己在眼前!”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老农压抑的啜泣和远处不知名鸟雀的几声清啼。
玄天预言。
云芷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那个像紧箍咒一样的预言。
整个道宗,乃至整个修仙界都知道的预言:太古魔渊百年周期性的动荡终将引来彻底爆发,唯有“道蕴天华,魔孽消弭”的天命之人结成道侣,合混元道体之力,方可力挽狂澜,重塑封印,护佑苍生。
而这个“道蕴天华”的天命道侣……云芷感觉手心贴在发簪上,沁凉一片。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无数道或敬畏、或羡慕、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无声无息地朝她扎了过来。
因为她就是预言中那个被天道钦点的另一半——“道蕴天华”。
“仙长……”一个外门管事长老打破了沉默,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干涩,“预言虽在,但那天命道侣的另一人,‘混元道体’何在?
茫茫三界,浩渺仙途,如何寻得?”
玉虚子捻须,脸上并无多少急躁,反而显出一种深沉的无奈和疲惫。
“天道无情,却留一线生机。
百年之期既是灾劫之始,亦是天命应生之时。
我宗秘法推衍,己得些许指引。
那身具‘混元道体’者……必己降生,其气运将与魔劫同起。
我等只需守候,并……助那缘法早日圆满。”
助那缘法早日圆满。
云芷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一阵烦闷。
她明白师父的意思。
预言说得很清楚,道侣要结成,才有所谓的“合混元道体之力”。
所以,不管那个拥有混元道体的男修是谁,只要他出现,她就得像个待价而沽的物件一样,等着被安排给他做道侣?
只因为她被预言选中了?
修仙求的是长生,是自在逍遥,是心境的超脱。
什么时候变成了捆绑在所谓“天命”和“苍生大义”上的枷锁?
她厌恶这种被安排、被束缚的感觉,像无形的丝线缠满了手脚,呼吸都带着窒闷。
“云芷师姐心系苍生,定能不负天命。”
身旁传来同门师妹低低的、带着由衷敬畏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是啊,为了三界生灵,这点付出算什么呢?
能与预言中的大能结为道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付出?
付出她的一生自由,像个配种的工具?
云芷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到无人察觉。
没人问过她想不想,愿不愿。
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为了镇压魔灾而存在的、关键的道具罢了。
预言的光环像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师父还在上面说着落霞镇后续的布防安排和探寻魔气根源的任务,声音平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云芷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了。
落霞镇的黑泥……吞噬血肉,腐化生机,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稠与活性……这让她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很微弱,像水面被风吹过的一道涟漪,转瞬即逝。
仿佛在哪本极其古老的杂闻笔记的角落里,撇见过类似的描述。
那是什么感觉?
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带着诡异温度的熟悉?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头上的玉兰簪。
簪子触手生温,那点温热仿佛顺着指尖流进了心里,奇异地压下了刚才那一丝异样。
会议终于散了。
弟子们如潮水般退出大殿,低声的议论嗡嗡作响。
云芷落在最后,沉默地走出殿门。
外面天光大亮,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洒下斑驳的光影,清风拂面,带着草木的清香,驱散了大殿里的阴霾味道,也似乎驱散了人心头的沉重。
可云芷的心,并没有因为阳光而轻松分毫。
预言的重压,像个巨大的、模糊的阴影,沉沉地笼罩在头上。
想到未来可能要和一个素未谋面、只因为一纸预言就被强绑在身边的陌生男修共度漫长道途,她就觉得一阵窒息般的烦躁。
苍生……天地……大义……这些词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快步走向后山自己清修的小院,脚步不自觉有些快,仿佛要把那些窥探和议论甩在身后。
推开院门,小小的院子里静谧安宁,只有几杆青竹随风摇曳。
她背靠着关上的院门,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喧嚣被挡在外面,心头的烦闷却依旧沉淀着,像杯底的陈垢。
她再次抬手,取下了那支白玉兰簪。
簪子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细腻的光泽,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这是唯一陪伴她度过无数清冷岁月的物件。
师父说她是道宗外围捡回来的孤儿,懵懂不记事,除了这个名字和这根簪子,她一无所有。
轻轻抚摸着簪身流畅的线条,感受着那仿佛恒定不变的微凉。
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点迷茫和疲惫。
就在这时,指腹贴在簪子根部一个毫不起眼的卷边花瓣上——那花瓣并非雕刻的纹路,更像是天然形成的细微弧度。
指尖下,簪身内部,毫无征兆地……轻轻一跳。
那感觉太微弱,像夏夜里蚊虫扇动翅膀的微颤。
但云芷的手指却骤然顿住,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
不是错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感,从簪子内部扩散开来,仿佛里面有微小的血脉在搏动。
这种异样的温热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
她猛地低头,死死盯住掌心的玉簪。
簪子依旧温润如玉,除了那一点奇异的温热,外表没有任何变化。
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簪子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刚才在殿里谈论落霞镇魔灾时那一丝诡异的熟悉感……此刻竟和掌心这突如其来的簪子的微温重合了!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云芷的脊梁骨窜了上来。
这簪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会在听到魔灾的消息后……有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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