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张沙舟的铅笔尖在颤抖。
并非因寒冷所致。
八月末的午后,阳光炽热,将铁桥的钢板炙烤得发烫,他的裤腿紧贴着膝盖,宛如浸满油渍的抹布。
颤抖始于谭音夏卷起袖子之时——三道淤青如蛇般并排盘踞在她的小臂上,最上方那道尚显新鲜的紫,边缘晕染的红恰似他昨日在屠宰场所见的猪血,黏稠地黏附于白瓷盘中。
“别画了。”
谭音夏把袖子往下扯,布料摩擦伤口的动作让她皱了皱眉,却没吭声。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有层薄茧,张沙舟知道,那是常年攥弹簧刀磨出来的。
他没停笔。
素描本的纸是偷来的,从孙振邦公室的废纸篓里捡的,背面还印着“市三中教务处”的抬头。
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像夏天树上的知了吱啦吱啦的叫。
他故意把淤青画得浅了些,用橡皮擦晕开边缘,让那片紫看起来更像不小心撞在铁柱上的痕迹。
“画得像吗?”
他问,声音被桥洞的风搅得发飘。
谭音夏没回答。
她正低头剥橘子糖,塑料糖纸在指间转得飞快,阳光透过糖纸照在她手背上,映出一片橘红色的光斑,像块融化的琥珀。
张沙舟盯着那片光,突然想起上周在锅炉房,她也是这样剥糖,糖纸折成的三角包塞进他裤兜时,烫得像块小火炭——那天孙振邦把她堵在煤堆旁,他躲在烟囱后面,连头都不敢探。
“甜吗?”
她把糖塞进他嘴里,指尖蹭过他的嘴唇。
张沙舟点点头。
橘子味在舌尖炸开,甜得有些发苦,像掺了黄连的蜜。
他看见谭音夏转身时,后颈的碎发被风吹起来,露出一小块淡褐色的疤——那是去年周慎行用烟蒂烫的,当时她咬着牙没哭,只是把手里的诗集捏成了团。
“王境泽呢?”
他含着糖问,含糊不清。
谭音夏朝桥板下努努嘴。
张沙舟探头,看见王境泽正蹲在阴影里,手里攥着块碎玻璃,在桥板上刻字。
玻璃划过木头的声音很刺耳,像有人在用指甲挠黑板。
“他在刻‘孙狗’。”
谭音夏轻笑,“昨天孙振邦罚他站在国旗杆下,晒了一下午。”
张沙舟没笑。
他看见王境泽刻到“狗”字的最后一笔时,手猛地顿了顿,玻璃碴在木头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勾,像只蜷着腿的虾。
王境泽的弹弓是用自行车内胎做的。
橡皮筋被晒得发黏,缠着他磨出茧子的手指。
他蹲在桥板下,瞄准远处的麻雀,石子却总在离鸟三尺远的地方落地。
张沙舟知道他是故意的——王境泽的弹弓准得很,上次校霸抢谭音夏的诗集,他一石子打在校霸的后脑勺上,血珠子像熟透的樱桃往下掉。
“你行不行?”
张沙舟凑过去,铅笔还别在耳朵上。
王境泽没回头,把弹弓收进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装着十几枚铁钉,尖都磨得发亮。
“昨晚偷的,”他压低声音,“周慎行的自行车就停在教务处门口。”
张沙舟的心跳突然快了些。
他想起谭音夏胳膊上的淤青,指甲掐进掌心。
“有用吗?”
他问,声音有点抖。
“总比你画强。”
王境泽白了他一眼,却把一枚最短的铁钉塞进他手里,“拿着,防身。”
铁钉的尖扎进掌心,张沙舟却没松手。
他看见谭音夏正坐在桥边晃腿,手里举着本《昆虫图鉴》,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她翻到蓝闪蝶那页时,突然回头朝他们笑,阳光落在她牙齿上,亮得晃眼——那是本盗版书,封面都掉了角,是她用三个月的午饭钱买的。
“孙振邦今天要查书包。”
她突然喊,声音被风撕成了碎片,“我的蝶翅标本在夹层里。”
王境泽猛地站起来,烟盒里的铁钉撒了一地,叮当作响。
“操。”
他骂了句,弯腰去捡,手指被钉子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桥板上,很快被晒干,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小点,像没长好的痂。
张沙舟把铁钉塞进裤兜,摸到素描本的边角。
他突然想把画撕掉——那些淤青、疤痕、还有谭音夏强装的笑,被他画在纸上,像种懦弱的炫耀。
“画完了吗?”
王境泽拍他的背,“走了,上课去。”
张沙舟点点头,却在收拾画本时,故意把那页画着淤青的纸露在外面。
他看见谭音夏的目光扫过来,突然把书合上,指尖在封面上掐出个浅浅的印子。
3孙振邦的教案上有块墨渍。
像只张着嘴的黑虫子,趴在“纪律”两个字上。
张沙舟盯着那墨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教室里回荡,像面破鼓。
谭音夏坐在他前桌,后背挺得笔首,他看见她的手在桌肚里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谭音夏。”
孙振邦的声音突然响起,像块冰砸在油锅里。
谭音夏站起来时,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
张沙舟低头,看见她的裤脚在抖,却听见她说:“老师,我没说话。”
“没说话?”
孙振邦冷笑,手里晃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半片蓝闪蝶标本,“上课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敢说没说话?”
蝶翅在塑料袋里反光,张沙舟的呼吸突然停了。
那半片翅的边缘有个缺口,是上周谭音夏用指甲掐的——她说这是他们三个的记号,像块碎掉的拼图。
“这是……”谭音夏的声音有点发紧。
“这是什么?”
孙振邦把塑料袋扔在讲台上,标本摔出个更碎的豁口,“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
张沙舟抬头,看见后排的男生正对着谭音夏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就是上周帮孙振邦按住她胳膊的。
他的手突然摸到裤兜里的铁钉,尖扎得掌心生疼。
孙振邦拽着谭音夏的头发往讲台走时,张沙舟闭上了眼。
他听见她的头撞在黑板上,咚的一声,像块石头掉进井里。
“睁开眼。”
王境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很低,“看着。”
张沙舟没睁眼。
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一股血腥味,和上次在锅炉房闻到的煤烟味混在一起,呛得他想咳嗽。
“砰——”教室门被踹开的声音震得窗户嗡嗡响。
张沙舟猛地睁眼,看见王境泽站在门口,手里的弹弓拉得像轮满月,石子破空而去,正好砸在孙振邦的教案上,墨渍被砸得晕开,像朵烂掉的花。
“有本事冲我来。”
王境泽的声音在抖,却把谭音夏拽到了身后,“欺负女生算什么东西。”
孙振邦的脸瞬间红起来。
他盯着王境泽,眼睛里的光像淬了毒的刀。
张沙舟看见王境泽的腿在抖,却把谭音夏护得更紧了些,像只炸毛的猫。
“滚出去。”
孙振邦咬着牙说。
王境泽没动。
他从兜里掏出把铁钉,撒在讲台上,钉子滚落的声音像场密集的雨。
“这些是给你的。”
他笑了笑,牙齿上沾着点血,“晚上别睡太死。”
他拽着谭音夏往外走时,张沙舟突然站起来。
他抓起桌上的素描本,跟在他们身后,听见孙振邦在后面吼,听见教室里的椅子倒了一片,却没回头。
走到走廊时,谭音夏突然停下。
她从兜里掏出块橘子糖,塞给王境泽,又摸出半块,塞进张沙舟嘴里。
“甜吗?”
她问,眼睛亮晶晶的。
张沙舟点点头。
这次的糖甜得很纯粹,像小时候外婆给的灶糖,粘在牙上,扯不断。
王境泽突然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张沙舟看见他把糖纸折成了三角,偷偷塞进了谭音夏的书包——那是他们三个的暗号,像张没写地址的信。
铁桥的影子在暮色里被拉得很长。
张沙舟把素描本摊在桥墩上,继续画下午没画完的画。
谭音夏的淤青被他改画成了串紫藤花,缠绕在小臂上,像串开得正盛的葡萄。
“你这画能当护身符吗?”
王境泽蹲在旁边,用铁钉在桥墩上刻字,“孙振邦要是再找事,我就把这桥墩拆了砸他。”
谭音夏笑出声,把《昆虫图鉴》摊在腿上,指着蓝闪蝶的图片说:“这种蝴蝶能活六个月,冬天就死了。”
“那我们比它活得久。”
王境泽头也不抬,“活到孙振邦死。”
张沙舟没说话。
他在画本上添了只蝴蝶,翅膀上画着三个小小的人,手拉手站在铁桥上。
天色暗下来时,河水开始发响,像有人在底下说话。
谭音夏把糖纸折成的小船放进水里,船身慢慢漂远,橘红色的光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我们会离开这里的。”
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去南方,那里有蓝闪蝶。”
王境泽的铁钉在桥墩上刻出个歪歪扭扭的“走”字。
张沙舟看着那字,突然觉得裤兜里的铁钉不那么扎手了。
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的,越来越近。
王境泽猛地站起来,把张沙舟和谭音夏拽到桥板下,自己却站在阴影里,手里攥着块大石头。
自行车停在桥头时,张沙舟看见了孙振邦的背影。
他的车胎瘪了,正骂骂咧咧地检查,辐条上还挂着枚铁钉,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是我扎的。”
王境泽的声音带着点得意,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谭音夏突然捂住他的嘴。
她指了指周慎行的后兜,那里露出半截铁链,哗啦啦地响——是条拴狗的链子,张沙舟上周见过,孙振邦用它把校霸的胳膊抽得青一块紫一块。
孙振邦骂了几句,推着自行车走了。
王境泽从阴影里出来,捡起地上的弹弓,对着他的背影比划了一下,却没发射。
“怂了?”
谭音夏挑眉。
“不。”
王境泽把弹弓塞进兜里,“留着下次,打他脸。”
张沙舟低头看画本,发现那三个小人的影子被他涂得很重,像三团化不开的墨。
他突然想起谭音夏胳膊上的淤青,想起王境泽颤抖的腿,想起自己咬出血的嘴唇,铅笔尖在纸上用力一划,把孙振邦的影子划成了道歪歪扭扭的线。
“走吧。”
谭音夏把糖纸船捡起来,重新折成三角包,“明天还要上课。”
王境泽走在最前面,脚步声很响,像在给自己壮胆。
谭音夏走在中间,手里的《昆虫图鉴》被风吹得哗哗响。
张沙舟走在最后,手里攥着那枚铁钉,尖扎进掌心,却觉得有种踏实的疼——像有人在他心里钉了根桩,让他不至于被恐惧吹得飘起来。
铁桥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画本哗啦啦地翻页。
张沙舟看见最后一页上,那三个手拉手的小人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蝴蝶,翅膀上的橘红色光斑,像他嘴里没化完的橘子糖。
他突然想起谭音夏说的话,蓝闪蝶能活六个月,冬天就死了。
可他觉得,他们会活得更久。
久到能看见孙振邦倒下,久到能把铁桥上的锈都磨掉,久到那三个手拉手的小人,能真正笑着走到春天里去。
铅笔尖在颤抖,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
张沙舟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两个身影,把画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