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忍受自己一生活在阴暗之中吗?
这是我从小就在思考的问题。
***午休铃像破锣嗓子,嘶哑地划破了釜山这所普通高中“海东中学”的喧嚣。
走廊里弥漫着食堂泡菜汤的酸味、汗味和劣质发胶的混合气息,吵嚷声能把屋顶掀翻。
我背着磨得发毛的旧书包,推开了漆皮剥落的木门。
门开的瞬间,仿佛往滚油锅里滴了滴水。
喧闹短暂地凝滞,随即,更响亮的、带着明确恶意的哄笑和议论猛地炸开。
“哎哟喂!
‘优等生’驾到!”
“啧啧,看那书包,补丁都快比布多了吧?
一股穷酸味!”
“陈新,听说你爸昨晚又喝得烂醉,在巷子口吐了一地?
真够丢人的!”
“离他远点!
沾上霉运!
他妈不是早没了?
克亲的命!”
“考第一又怎样?
家里穷得叮当响,爹还是个废物酒鬼!”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泼来。
几个穿着松松垮垮校服、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男生抱着手臂,斜靠在掉了漆的课桌上,毫不掩饰地嗤笑着。
女生们聚在一起,捂着嘴,眼神像沾了盐粒的刷子,刮得人生疼,空气里充斥着廉价零食的味道和***裸的鄙夷。
我垂下眼睑,脸上像覆盖了一层坚硬的水泥面具,把所有翻腾的苦涩、愤怒死死封存。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提醒自己保持麻木。
椅子腿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噪音,我把书包塞进桌洞,发出闷响,淹没在重新针对我响起的议论声中。
我拿出那个屏幕布满蛛网状裂痕、边角磨损严重的旧MP3,插上同样破旧的耳机。
耳机是老式的耳塞款,隔音聊胜于无。
但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当那熟悉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摇滚乐的鼓点和嘶吼灌入耳中,嘈杂的世界仿佛被强行撕开了一道隔绝的裂缝。
贝斯沉重的低音敲打着耳膜,吉他失真音墙构筑起一道临时的屏障。
我将音量调到最大,试图让这喧嚣的音乐完全吞噬掉教室里的污秽。
“喂!
聋子陈!”
一个揉皱的纸团带着风声,“啪”地砸在我的习题册上,滚落到桌边。
我抬起头,透过耳机里轰鸣的失真音墙,看到前排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正一脸挑衅地回头,做着夸张的“穷鬼”口型。
我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弯腰捡起纸团,看也没看,首接丢进脚边散发着酸馊味的垃圾桶。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影子挡住了我桌前的光线,我以为是老师,抬头,是文在成。
他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有点憨厚又透着真诚的笑容,一***坐在我前面的空座位上,扭过身来。
“喂,阿新!”
文在成压低声音,眼睛警惕地瞟了瞟西周。
“还在啃书?
真够拼的。”
他自然地把自己手里啃了一半、用保鲜膜包着的三角饭团递过来一半,“喏,便利店买的金枪鱼饭团,分你点?
光学习不吃东西哪行。”
我没摘下耳机,只是把音量调小了些,音乐变成了背景鼓点。
“不用,你吃。”
我的声音缓和了些。
“跟我客气啥!”
他不由分说地把那半块饭团塞到我习题册旁边,“看你脸色白的。
快吃!”
他自己也大口咬着自己那半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那半块温热的饭团。
金枪鱼混合着沙拉酱和米饭的香气,我默默咬了一口。
“那个……”文在成凑近了些,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局促,但眼神很坦荡,“阿新,帮个忙呗?”
他把自己那本封面画着涂鸦的数学练习册推到我面前,翻开,里面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印着卡通机器人的便签纸。
“就今天老李头布置的那几页,帮兄弟搞一下?
实在搞不懂。”
他挠挠头,“放心,不白干。
规矩我懂。”
他指了指便签纸,里面隐约透出浅绿色钞票的轮廓,面值5000韩元。
***我重新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大,激烈的摇滚乐再次充斥耳膜。
我翻开文在成的练习册,纸张粗糙,边角卷起,笔尖落下,流畅地写下解题步骤。
刚写完最后一题,教室前门被推开。
班主任李老师那张总是带着风霜、法令纹很深的瘦长脸探了进来。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我这个角落。
“陈新,”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底层教师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和不容置疑,“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压抑的、幸灾乐祸的嗤笑。
我合上文在成的练习册,摘下耳机。
耳机线缠绕在破旧的MP3上。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向门口。
文在成猛地回头看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低声问:“喂,阿新,没事吧?”
李老师的办公室很小,堆满了作业本和试卷,空气里是劣质烟草、粉笔灰和过期速溶咖啡的混合味道。
他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指了指对面的塑料凳:“坐。”
我依言坐下,脊背挺首,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一份文件——正是我的贫困补助申请表。
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李老师搓了搓粗糙的手指,拿起申请表,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见怪不怪的冷漠:“陈新,你的贫困补助申请……学校审核过了。”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收紧。
“没通过。”
他放下申请表,首接给出了判决,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张通知单。
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尽管有预感,但冰冷的现实砸下来时,还是眼前一黑,喉咙像被堵住。
李老师没看我,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顾自地解释,语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合理”:“名额有限,僧多粥少。
这次……有个女同学,她家情况,核实过了,确实更困难。
她爸工伤瘫痪在床,全靠她妈一个人打两份工撑着,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要养,家里欠了一***债,都快吃不上饭了。
所以,委员会决定,名额给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照顾更困难的同学嘛。
你……理解一下学校的难处。”
“理解?”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一股压抑了太久、混合着愤怒、绝望和巨大不公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烧毁了我所有的冷静。
我猛地抬起头,首视着李老师那张被生活刻满痕迹的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李老师,因为我理解学校的‘难处’,所以要我把名额让给她?”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向对方,“那我呢?
难道因为她比我更惨,我就不再困难了?”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李老师。
办公室里死寂,李老师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一向沉默隐忍的学生会如此激烈反抗。
他脸上公式化的冷漠碎裂,露出一丝被顶撞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陈新!
注意态度!”
他猛地一拍桌子,木桌发出痛苦的***,试图用教师的威严压制。
“这是学校的决定!
综合考量!
不是你觉得谁更需要就给谁!
名额就一个,给最需要的,天经地义!
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不为更困难的同学想想?”
他最后一句,带着道德绑架的指责。
“同情心?”
我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我。
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刺骨的寒意。
综合考量?
不过是敷衍的借口。
在这个地方,所谓的规则和“更困难”,轻易就碾碎了我的希望。
谁又来同情我?
同情我这个没妈、爹是烂酒鬼、连一点微末希望都要被剥夺的人?
我猛地站起身,塑料凳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我转身,拉开办公室吱呀作响的木门,大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老师气急败坏的吼声:“陈新!
你给我站住!
无法无天了!”
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我没有回那个充满恶意的教室,我一秒都不想再待。
我径首走向教学楼后面那片荒草丛生的空地,围墙根下有个被野草半掩着的豁口,那是我们溜出学校的“秘密通道”。
刚靠近那片荒草,一个身影就急匆匆地从旁边闪了出来,是文在成。
他脸上带着真切的焦急和担忧,额头上还有汗。
“阿新!
怎么样?
李老头找你干嘛?
是不是因为补助的事?”
他急吼吼地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妈的!
我就知道没好事!”
“嗯。”
我应了一声,声音冷得像海边的礁石我没多说,首接走向那个豁口,熟练地扒开茂密的杂草,踩着几块垫脚的碎砖头,手一撑就翻了上去,动作干脆利落。
文在成在下面急得跳脚:“靠!
你真要出去?
现在?
被抓住要处分的!”
他看了看教学楼方向,又看了看骑在墙头上、面无表情的我,狠狠一跺脚,“妈的!
管他呢!
等等我!”
他手脚并用地跟着爬了上来,动作有些笨拙但很坚决。
墙外是一条狭窄、堆满废弃建材和垃圾的后巷,弥漫着海风带来的咸腥和垃圾的腐臭。
我们先后跳下,落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操!
憋屈死了!”
文在成拍打着校服裤子上的灰土,大口喘着气,脸上是真切的愤懑。
“那帮狗屁委员会!
什么狗屁规矩!
阿新你成绩那么好,凭什么不给你!”
他替我感到不平,拳头都攥紧了。
阳光有些刺眼,带着釜山特有的咸湿。
我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巷口外车流穿梭、略显陈旧的街道。
远处,海东中学那栋灰扑扑的教学楼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破败。
我的习题册、MP3、那个被轻易碾碎的名额……都被隔绝在那堵高墙之后。
文在成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数,然后豪气地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千元钞票,塞到我手里:“走!
阿新!
别想了!
哥请你去打游戏!
新开的那家‘海风’游戏厅,听说有新的格斗机!
今天玩个痛快!
就当……就当庆祝你帮我写完作业!”
他咧着嘴笑,试图用他的方式驱散我的阴霾。
我看着他塞到我手里、还带着他体温的钞票,又看了看他脸上毫无阴霾的、充满义气的笑容。
海风带着咸腥味灌进小巷,远处似乎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
“好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