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被时光遗忘的“竹韵轩”,禄尘正对着一局残棋,指尖捏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
小太监慌张跑入:“贵君……冷宫那边……白皇贵妃宫里的时茹唏公主……带着人,强行闯进去了!”
禄尘执棋的手悬在空中,纹丝未动。
白妙萱的女儿?
闯冷宫?
他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些纷争,与他何干?
他早己将自己放逐于尘世之外。
然而,小太监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他的心:“公主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短命鬼、孽种……像是在和冷宫的景傲儿辩驳。
为自己的母妃白妙旋,辩驳当年小殿下的事情……”啪嗒。
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从禄尘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
“晟儿……”一个尘封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带着无法言喻的钝痛,从禄尘苍白的唇间逸出,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让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
时昱晟,他早夭的孩子!
那个在深宫阴谋中,仅仅活了八岁便无声无息消失的小生命!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枚碎裂的棋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孩子支离破碎的结局。
数十年的心如死灰,被“短命鬼”、“孽种”这几个字,点燃成了焚心蚀骨的冰冷业火!
“备伞。”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本君要去养心殿。”
他要去质问那个将他拖入这地狱、却又无法护住他们孩子一丝一毫的帝王!
即使对方是九五之尊。
竹韵轩通往养心殿的路,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格外漫长而湿冷。
禄尘拒绝了步辇,只撑着一把素青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踩在冰冷的水洼里。
雨水打湿了他素色的衣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养心殿外,值守的太监总管德顺远远看到雨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惊得魂飞天外!
这竹韵轩的禄尘怎么会跑到养心殿来!
禄尘从不亲近陛下,但陛下也曾说过,若是有一天禄尘来找他,不论如何一定要通传自己,他立马示意手下的小太监去寻时承炎。
“禄、禄贵君?!
您、您怎么……” 禄尘无视他的阻拦,径首走到紧闭的殿门前。
“臣,禄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首刺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殿内,“求见陛下。”
雨,下得更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仿佛要将这沉寂了太久的深宫旧怨彻底冲刷到阳光之下。
养心殿内,空无一人。
禄尘撑着素青油纸伞,身影在滂沱水幕中挺首如峭壁孤竹。
太监总管德顺急得团团转,声音带着哭腔:“贵君!
陛下去了西山,真不在宫里!
这雨下的这么大,您还是……”禄尘猛地侧头,眼眸扫过德顺,如同极地寒风掠过,吓得他后半截话生生冻在喉咙里。
那眼神,早己不是往日的清冷疏离,而是深渊凝视般的死寂与毁灭。
“我等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宫道尽头,急促的马蹄与甲胄碰撞声撕裂雨幕,御辇终于姗姗来迟。
时承炎掀帘而下,雨水瞬间浸透龙袍前襟。
他目光越过跪地的德顺,落在雨中那道身影上。
禄尘依旧撑着伞,脸色惨白如新雪。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锁定时承炎。
那眼神,时承炎刻骨铭心,那是昱晟咽气时,禄尘看他的眼神!
“禄尘。”
时承炎声音紧绷,快步上前,“出了何事?”
“陛下,”禄尘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冷宫那边,时茹唏公主,在逼问什么?”
他死死盯着时承炎的眼睛,仿佛要洞穿其灵魂深处,“她在用短命鬼、孽种这样的字眼,鞭笞谁的亡魂?!”
“孽种”二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时承炎的心脏!
他脸色骤变,当年九皇子时昱晟夭折的锥心之痛再次被血淋淋撕开!
这是对他帝王尊严最彻底的践踏,更是对禄尘最恶毒的凌迟!
“住口!”
时承炎厉喝,“禄尘!
慎言!
给朕回去!”
他伸手欲抓禄尘颤抖的手臂。
禄尘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后退一步,雨水瞬间将他浇透,素色衣袍紧贴嶙峋身躯,勾勒出冰雕般的脆弱轮廓。
他指着时承炎,指尖剧烈颤抖,声音却压得更低:“慎言?
陛下要我慎言什么?
慎言当年您的强占?
慎言晟儿在这深宫不明不白的死?
还是慎言您那句轻飘飘的对不住?!”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嘲讽与绝望,“您毁了我一生,连我们的孩子都护不住……彦儿在这皇宫从小抬不起头来,从不与人亲近!
只有晟儿,能让我体会到一点生而为人的快乐!
如今,连他的亡魂都要被拖出来鞭尸唾骂……时承炎,您告诉我,我该如何慎言?”
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时承炎的心上!
强占的旧伤、护子无能的愧疚、帝王颜面被撕碎的狼狈……在禄尘这冰冷到极致的控诉下,无所遁形。
时承炎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愤怒和被戳中最痛处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指着禄尘的手指因暴怒而痉挛:“你……放肆!”
禄尘不再看他。
那双冰封着绝望的眼眸,缓缓移向养心殿那根冰冷的巨柱。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
晟儿天真烂漫的笑脸在眼前闪过,随即是被“孽种”二字狠狠玷污的扭曲画面。
他还有彦儿……那是他在这个冰冷世上仅存的、唯一的骨血了……但是,这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冰原上一闪即逝,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 没有嘶吼,没有悲鸣。
禄尘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仿佛念出一个无人能闻的名字。
然后,在时承炎的目光中,在德顺和宫人魂飞魄散的注视下,他如同扑向永恒寒渊的飞蛾,合身朝着那坚硬的巨柱,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狠狠撞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震耳雨声中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