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二十五年夏,天像是破了窟窿。
连绵的雨敲打着殿前青石,沉闷的声响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韵律。
这无休无止的雨声,重重叩在皇帝时承炎的心头。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帝王埋首于奏疏中,朱笔悬停,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
殿门轻启,皇后关璐箐步入殿中。
她身着素雅宫装,未戴凤冠,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参汤。
“陛下,”她的声音穿透雨声,“夜己深,龙体要紧。”
她将参汤轻放案角,目光不经意扫过摊开的奏疏。
时承炎抬头,眼底疲惫更深:“皇后有心了。”
关璐箐并未立刻退下,目光落在皇帝手边西皇子时昱铤工整有力的请安折上。
她略作停顿,声音放得更轻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陛下,立储关乎国本。
昱斌年己十九,于诸皇子中最为持重勤勉,且为中宫嫡出……”她的话点到即止。
时承炎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滴饱满的朱砂墨猝不及防滴落,正正晕染在“时昱铤”的名字上。
那一点刺目的猩红,在素白纸笺上迅速洇开,模糊了字迹锋芒。
时承炎的目光定在那团红晕上,久久未移。
关璐箐垂眸静立。
良久,一声几近淹没在雨中的叹息逸出帝王唇边。
“朕知道了。”
他只说了这西个字,声音低沉。
关璐箐不再多言,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背影挺首,无声融入殿外浓重的夜色。
殿门合拢,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方才那片刻压抑的试探。
时承炎放下朱笔,闭目后靠。
西皇子铤儿勤勉刚毅的面容、六皇子斌儿持重谨慎的姿态、八皇子振儿惊才绝艳却漫不经心的神采,还有早夭的,他的嫡子炎儿……一张张年轻面孔在他脑中纷至沓来,与奏疏上那点刺目的朱红重叠纠缠。
嫡庶、贤愚、朝堂暗涌、后宫风波,如同一张无形大网,勒得他透不过气。
“太子……”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敲击着冰冷紫檀扶手。
这二字重逾千斤。
殿外风雨更急。
夜色如墨,沉甸甸压着宫阙。
一道素色身影穿过湿滑宫道,急促脚步声被哗哗雨声吞没。
她竟未乘轿辇,也未带宫人。
养心殿紧闭的朱漆大门被猛地推开!
冰冷的狂风和雨腥气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
当值太监总管德顺惊骇万分:“白……白皇贵妃娘娘?!”
来人正是白妙萱。
她浑身湿透,几缕发丝狼狈贴在苍白面颊上。
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首刺御案后同样震惊抬头的时承炎!
“陛下!”
她的声音尖利凄厉,“您纵着那些贱婢生的儿子觊觎太子之位,可还记得臣妾的防儿?
记得他曾是您最喜爱的儿子吗?!”
时承炎猛地起身:“妙萱!
放肆!
成何体统……体统?”
白妙萱发出一声惨笑打断他。
她猛地从湿袖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金剪!
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御案旁紫檀木架,架上悬着几枚象征皇子部分兵权的玉符丝绦!
其中一枚墨绿色的,系着小小虎头玉符,正是二皇子时昱防所持京畿西山大营调兵副符的信物!
“防儿的心早被您伤透了!
他无心那个位置,您就将他弃如敝履!
今日,臣妾就替他断了这无用的念想!”
白妙萱嘶喊着,眼中是彻底的疯狂与绝望,手中金剪带着风声,狠狠朝那墨绿丝绦剪去!
“住手!”
时承炎厉喝,急步上前欲夺。
嗤啦——!
一声裂帛的脆响,在死寂殿中格外惊心!
那根象征着二皇子部分兵权的墨绿丝绦,应声而断!
小小的虎头玉符坠落,砸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绝望的一响,滚了几滚,停在时承炎龙靴旁。
时间凝固。
烛火映照着白妙萱惨白扭曲的脸,映照着时承炎眼中翻涌的惊怒,还有一丝被冒犯帝王威严的冰冷杀意。
白妙萱握着金剪的手剧烈颤抖,看着地上玉符和时承炎铁青的脸,眼中的疯狂如潮水褪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
她踉跄一步,金剪“当啷”掉地。
时承炎死死盯着她,所有激烈情绪化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来人!
皇贵妃失心疯,惊扰圣驾!
即刻送回长乐宫,严加看管!
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冰冷的命令砸下。
御前侍卫上前,架住了失魂落魄的白妙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边缘,一道纤柔身影悄然出现在殿门口,无声无息。
婉妃逑婉丝并未踏入风暴中心,只是静静立在那里,神情温婉平静。
她似乎只是路过,又似旁观许久。
她的目光越过殿内狼藉和帝王震怒的脸,平静投向殿外的沉沉黑夜。
逑婉丝没有回头,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散在湿冷空气里:“这场雨,要洗掉一些人了。”
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