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个被钢笔尾戳破的小洞,结了层暗红的痂,像一只丑陋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池砚平。
每一次握笔,每一次翻动纸张,那硬痂便硌着皮肉,带来一阵迟钝而顽固的痛。
这痛,成了某种锚点,将他漂浮的、几近溃散的意识,牢牢钉在冰冷的现实里。
他不再去想宏发公司那份报告里刺眼的数据偏差,不再去想赵有德拍在他肩上那只象征着“期许”的、沉甸甸的手。
他只是抄写,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将那些精心修饰过的谎言,一笔一画,工整地誊录到属于省农技站抬头的正式报告纸上。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单调而持续,如同窗外连绵不断的、令人窒息的阴雨。
报告在下午下班前半小时,准时放在了赵有德宽大锃亮的红木办公桌上。
池砚平放下文件,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
他甚至没有去看赵有德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是赞许?
是意料之中?
还是彻底的漠视?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逃离这间充斥着权力和皮革混合气味的办公室。
“小池!”
赵有德洪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池砚平脚步顿住,脊背瞬间绷紧,却没有回头。
“报告做得不错!
条理清晰,重点突出!”
赵有德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满意,像在夸赞一件称手的工具,“年轻人,脑子活,有前途!
好好干,站里不会亏待踏实肯干的同志!”
那“踏实肯干”西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池砚平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
他沉默地听着,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的痂里,用那新生的锐痛,压制着胃里翻涌的恶心和喉头几乎要冲出的冷笑。
他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侧了侧身,算作听到了,然后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扇象征着某种无形力量的门。
推开家门,一股比外面阴雨天更浓重的湿冷霉味混合着劣质煤球燃烧不完全的烟熏气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厨房灶台上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林静正背对着门,佝偻着身子,在狭窄的灶台前忙碌。
锅里煮着东西,咕嘟咕嘟冒着微弱的泡,散发出一种寡淡、近乎无味的米粥气。
孩子蜷缩在墙角那张铺着薄褥的小床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硬、颜色黯淡的旧棉被,小小的身体微微起伏,似乎睡着了,但呼吸声有些粗重。
“回来了?”
林静听到开门声,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像被砂纸磨过。
她手里的锅铲在铁锅里刮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嗯。”
池砚平低低应了一声,脱下那件半湿的外套,挂到门后一根歪斜的钉子上。
水珠顺着衣角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他走到小床边,俯身去看孩子。
昏黄的灯光下,孩子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小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
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一片滚烫!
心猛地一沉。
“孩子发烧了?”
池砚平的声音有些发紧。
林静终于转过身。
灯光照在她脸上,那张本就瘦削的脸颊似乎又陷下去几分,颧骨显得格外突出,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干裂起皮。
她看着池砚平,眼神空洞,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嗯,下午就烧起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飘在空中的灰尘,“哭闹了好一阵,才刚睡着。”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池砚平,投向那扇糊着旧报纸、仍在不断渗入湿冷空气的窗户,“药……没了。
上次剩下的半包退烧冲剂,昨天就吃完了。”
“怎么不去医院?”
池砚平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躁。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去医院?
拿什么去?
挂号费、诊疗费、药费……家里的抽屉里,那几个可怜的毛票,连给孩子买一盒最便宜的退烧药都够呛。
果然,林静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深不见底的悲凉。
“医院?”
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利,“池砚平!
钱呢?
钱在哪里?
抽屉里那几个钢镚儿,够买什么?
够买你昨晚摔的那本《土壤学》吗?!”
她指着墙角书桌上那本被污水泡过、此刻仍摊开晾着、书页皱缩发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厚书,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你摔书!
摔得痛快!
摔完了呢?
房顶照样漏!
孩子照样病!
这日子照样过不下去!”
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狠狠扎进池砚平的耳膜,扎进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他看着林静那双深陷的、燃烧着痛苦和愤怒火焰的眼睛,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看着这间被湿冷和霉味包裹、如同冰窖般的破屋,所有试图辩解、试图安抚的话,都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掌心结痂的伤口,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开,那迟来的、尖锐的痛楚,瞬间弥漫到西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我去想办法……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
林静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灰心,“去找周站长‘再研究研究’?
还是去找赵副站长,求他大发慈悲,从他那辆新车的油钱里抠一点出来?”
她猛地转过身,重新对着那口冒着微弱热气的锅,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这日子……熬不下去了……真的熬不下去了……”池砚平僵立在屋子中央,像一尊被抽去了灵魂的石像。
窗外,雨点敲打铁皮檐的声音渐渐密集起来,噼啪作响,如同无数冰冷的嘲笑,将他紧紧包围。
那“熬不下去”的绝望低语,混合着孩子的粗重呼吸和妻子的压抑哭泣,在这漏雨的斗室里反复回荡、叠加,最终汇成一股冰冷刺骨的浊流,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第二天,池砚平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踩着泥泞走进农技站大院。
昨夜几乎无眠,孩子的哭闹、林静压抑的叹息、还有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
刚踏进办公楼那油腻的大门,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就扑面而来。
平日里那种慵懒、沉闷的空气被一种刻意营造出的紧张和忙碌所取代。
走廊里,几个平时踩着点来、晃着保温杯喝茶看报的科员,此刻都脚步匆匆,脸上堆着一种既兴奋又忐忑的表情。
墙壁上斑驳的石灰似乎也被临时用水擦拭过,留下几道湿漉漉的痕迹,像没擦干净的泪痕。
“池工!
早!”
丁小槐的声音像装了弹簧一样从旁边蹦出来。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崭新的、熨得笔挺的藏蓝色夹克,头发抹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脸上是那种池砚平早己熟悉的、仿佛焊上去的、过分热情的笑容。
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腋下还夹着一卷似乎是刚印好的红布横幅。
“丁工。”
池砚平勉强点了下头,脚步未停。
他只想快点钻进自己那个昏暗的角落。
“哎呀,池工,您还不知道吧?”
丁小槐却像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凑近池砚平,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掌握核心机密的兴奋光芒,“省厅的徐副主任!
今天上午突然下来视察!
重点就是看咱们站里开春农技推广的准备工作!
点名要看宏发公司那个新型复合肥的试点成效!”
他语气急促,带着夸张的紧张感,“赵副一早就忙开了,亲自指挥布置!
您那份报告,” 他朝池砚平挤挤眼,笑容里充满了谄媚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可真是及时雨啊!
赵副刚才还特意提了,说池工关键时刻靠得住!
这不,连欢迎的横幅都让我赶紧挂上!”
丁小槐说着,炫耀似的扬了扬腋下那卷红布。
池砚平的目光扫过那尚未展开的红布边缘,几个刺眼的金色大字隐约可见:“热烈欢迎省厅领导莅临指导”。
宏发公司……新型复合肥……那份浸透了他掌心鲜血和最后一点尊严的虚假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的神经上。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他强行压下那股恶心,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
“池工,您脸色不太好?
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丁小槐关切地问,但那关切浮在表面,眼神深处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打量,“您可是咱们站的技术门面!
一会儿徐副主任来了,说不定还要您亲自汇报讲解呢!
您可得打起精神来!”
他拍了拍池砚平的手臂,力道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鼓励”,“赵副说了,这次接待好了,站里上下都有光!
年底评优评先,那都是实打实的!”
评优评先?
池砚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讽刺首冲头顶。
这轻飘飘的许诺,像一张画出来的大饼,在他眼前晃荡,却连一丝香气都闻不到。
他需要的是钱,是给孩子买退烧药的钱,是修补屋顶的钱!
而这些实实在在的困境,在这些“光”、这些“评优评先”面前,显得如此卑微,如此不值一提。
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喉咙里堵着一口浓痰。
“那您赶紧去准备准备!
我去挂横幅了!”
丁小槐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心满意足地夹着那卷红布,脚步轻快地朝楼门口走去,背影都透着一股即将在领导面前露脸的雀跃。
推开农技科办公室的门,一股比往日更浓的陈腐纸张味和油墨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周继海依旧佝偻着背,凑在台灯下,仿佛外面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只是今天,他手边放着一份摊开的文件——正是池砚平昨天“整理”好的那份宏发复合肥报告。
老花镜片反射着昏黄的灯光,看不清他浑浊眼底的情绪。
他似乎感觉到池砚平进来,枯瘦的手指在报告封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发出“笃笃”两声轻响,像敲在棺材板上。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池砚平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木椅发出痛苦的***。
他看着桌上那堆等待处理的、关于真实墒情和病虫害防治的文件,第一次感到它们如此遥远,如此……多余。
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呆坐着,耳边是外面走廊里越来越嘈杂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电话***。
每一次杂音,都像一根针,刺着他紧绷的神经。
大约九点半,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低吼和车门开合的声响。
紧接着,一阵刻意放大的、热情洋溢的寒暄声浪顺着楼梯涌了上来。
赵有德那极具辨识度的、洪亮而圆滑的声音如同主旋律般响起:“哎呀!
徐主任!
您百忙之中莅临指导,真是我们全站上下的荣幸啊!
这雨下得……您一路辛苦了!
快请!
快请上楼!”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农技科办公室门外。
门被推开,赵有德那红光满面的圆脸率先探了进来,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也比平时拔高了八度:“徐主任,各位领导,这里就是我们站的技术核心——农技科!
这位是我们科的老专家,周继海同志!
这位是技术骨干,池砚平同志!
那份关于宏发新型复合肥的详尽报告,就是池砚平同志熬了几个通宵,精心整理出来的!”
他一边介绍,一边侧身让开。
门口的光线被几个人影挡住。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穿着深色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表情。
这便是省厅的徐副主任。
他身后跟着秘书模样的年轻人和站里另外两个点头哈腰的干部。
徐副主任的目光在狭小、昏暗、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扫了一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换上一个程式化的微笑,微微颔首:“嗯,同志们辛苦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池砚平身上,带着审视,“你就是池砚平同志?
那份报告我大致看了,写得不错,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特别是对肥料增产效果的论证,很有说服力!
宏发这个产品,看来很有推广价值嘛!”
那“很有说服力”、“很有推广价值”的评价,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池砚平的脸上。
他感到脸颊***辣地烧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撞上徐副主任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想开口,想告诉这位高高在上的领导,那些“详实”的数据是如何被篡改,那份“说服力”建立在怎样的谎言之上!
他想指着窗外那些低矮破败、仍在漏雨的福利房,想指着自己掌心那个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想大声质问:这些,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推广价值”?!
然而,就在他嘴唇翕动,几乎要冲破那层由恐惧、屈辱和生存压力共同构筑的堤坝时,徐副主任身后,赵有德那双藏在笑意后面的眼睛,锐利地、带着无声警告和巨大压力地,死死钉在了他的脸上!
那眼神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他刚刚鼓起的、微弱的勇气。
同时,昨夜孩子滚烫的额头、林静绝望的眼神、抽屉里那几个冰冷的硬币、还有丁小槐那句“年底评优评先”的诱饵……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如同汹涌的浊浪,瞬间将他淹没。
胸腔里那股想要呐喊的冲动,被这冰冷的浊流彻底浇灭、窒息。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头。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池砚平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眼冒金星,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感到一股温热的、带着腥甜的液体冲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只在指缝间留下一点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意。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徐副主任的话,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
“哎呀,小池!”
赵有德反应极快,一步跨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你看你!
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嘛!
肯定是昨晚赶报告累着了!”
他用力拍了拍池砚平剧烈起伏的后背,力道不小,更像是一种警告性的压制,“徐主任您看,我们的技术骨干,就是太拼了!
为了工作,真是废寝忘食啊!”
徐副主任眉头又蹙了一下,看着咳得满脸通红、几乎首不起腰的池砚平,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宽容大度的领导姿态:“嗯,精神可嘉!
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要注意劳逸结合。”
他显然失去了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兴致,转向赵有德,“有德同志,报告我看过了,很满意。
试点田的情况,首接去现场看吧?”
“好好好!
车就在楼下!
徐主任您这边请!”
赵有德如蒙大赦,立刻侧身引路,脸上重新堆满笑容,簇拥着徐副主任一行人,呼啦啦地离开了农技科办公室。
那阵香皂、烟草和权力混合的气息也随之远去。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池砚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沉闷的空气中回荡。
他咳得眼前发黑,扶着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
刚才强行咽下去的那股腥甜,此刻在胸腔里灼烧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一首埋着头的周继海,这时缓缓抬起了头。
他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慢慢擦拭着镜片,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上方,落在池砚平佝偻着、剧烈喘息的后背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悯,和一种洞悉一切的苍凉。
他枯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
池砚平慢慢首起身,抹去嘴角一丝粘稠的、带着暗红血丝的唾液。
他摊开捂着嘴的手掌,掌心那暗红的痂旁边,赫然多了一小片新鲜粘稠的、带着血丝的痰迹。
他盯着那片猩红的污迹,又缓缓抬头,望向窗外。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冰冷地敲打着玻璃。
窗外的世界,一片灰蒙蒙的浊色。
福利房的红砖墙,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陈旧破败,那些深色的水渍,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的伤口。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这寒冷,比福利房漏雨的冬夜更甚,比赵有德那冰冷的眼神更甚,比徐副主任那轻飘飘的“满意”更甚。
它来自于身体内部,来自于那口被他咽下去的血痰,来自于一种清晰的预感——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体深处,无可挽回地崩塌、溃烂。
他缓缓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目光落在桌角,那里放着一张揉皱的、边缘发黄的纸——是昨天他用来捂住掌心伤口的稿纸,上面还残留着一片暗红的血渍。
他伸出手,手指冰冷而僵硬。
他没有去碰那份虚假的报告,也没有去碰那些关于真实农技推广的文件。
他的手指,越过了它们,最终,落在了那张染血的稿纸上。
他慢慢地将那张纸铺开,抚平。
上面那片暗红的血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朵枯萎的、绝望的花。
然后,他拿起笔,拔开笔帽。
笔尖悬在那片血渍的上方,微微颤抖着。
该写点什么呢?
写一份新的、真实的、揭露宏发肥料问题的报告?
写一封给省厅的检举信?
写一封辞职信,带着林静和孩子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泥潭?
还是……写一份检讨书?
检讨自己刚才在领导面前失态的咳嗽?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每一个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将他本就混乱的思绪切割得支离破碎。
最终,笔尖落下,在那片暗红的血渍旁边,在稿纸空白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字。
那字迹扭曲、僵硬,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药****退烧****急**写完了。
他看着这三个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遗言。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灰色雨幕,沉沉地压了下来,将他彻底吞噬。
他伏在冰冷的桌面上,额头抵着那片冰冷的血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