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哗哗,冲刷着庭院中的青石板。
霁绣扶着冰冷的廊柱,慢慢走向自己位于东侧厢房的屋子。
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尚未被鲜血浸透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是在确认这个真实的噩梦。
推开自己熟悉的房门,一股清冷的带着淡淡墨香的气息拂面而来。
房间陈设简单雅致,窗明几净。
靠窗的书案上,还摊开着几张未完成的符箓草稿,旁边搁着一支普通的青玉笔。
这是她闲暇时的消遣,前世也仅止于此。
门外的宋孤,那枯槁的手停在半空,距离霁绣的肩膀仅一寸之遥。
霁绣能清晰地闻到那股劣质酒气混合着泥土和陈旧布料的味道。
与记忆中灭门之夜那浓烈的血腥味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惊讶,身体却在本能地微微绷紧。
仿佛那枯瘦的手指下一刻就会化作索命的利爪。
宋孤浑浊的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仿佛带着粘稠的实质,缓慢地扫过她湿透贴在额角的发丝,微颤的指尖,最终落在她额间那是,凝霜剑印所在的位置。
霁绣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强忍着才没有做出遮掩的动作。
她能感觉到,那目光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但转瞬便被更深的疲惫和浑浊淹没。
“嗯……”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最终没有落下,而是有些僵硬地缩了回去,在宽大的旧道袍上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什么不存在的脏污。
“回来就好。
这鬼天气,淋坏了吧?”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那份刻意放柔的语调下,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劳师父挂念,弟子无碍。”
霁绣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寒,声音低哑恭敬,“只是赶路急了些,有些乏。”
“乏了就好生歇着。”
宋孤点点头,目光又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
“桃桃去给你熬姜汤了?
那丫头有心了……寒松也稳重。”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霁绣说。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霁绣略显单薄的身形,最终落在她空悬的腰间。
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期许“……好好养着。
你这丫头,天生就该是执剑走江湖的料子,像……咳。”
他猛地咳嗽了一声,掩饰般地抓起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劣酒的辛辣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像你娘……当年一样。
莫要荒废了。”
“执剑走江湖”几个字,像冰冷的针,扎进霁绣的耳膜。
像她娘一样?
霁清?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伴随着灵魂撕裂的钝痛再次翻涌上来。
霁绣脸色更白了几分,指尖用力掐进掌心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弟子省得。
定不负师父期望。”
她的话语恭敬,内心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不负期望?
她此刻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快要耗尽,如何执剑?
“嗯。”
宋孤似乎并未察觉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或者说,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又深深看了霁绣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
有审视,有疲惫,有潜藏的疯狂。
或许在最深处,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霁清移情产生的扭曲的爱偏多。
“歇着吧。”
他摆摆手,不再多言。
佝偻着背脊,拖着那身破烂道袍,转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雨幕回廊的阴影里。
那背影,孤独、苍老,却又像蛰伏在暗影里的凶兽,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首到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彻底远去,霁绣才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素色中衣,与灵魂深处的剧痛内外夹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她踉跄着走到床边,跌坐下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个存放母亲遗物的旧木匣。
它静静地待在床头,毫不起眼。
前世,她是在很久以后,一次整理时才偶然发现匣子底部的夹层。
但现在……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升起。
她挣扎着伸出手,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抚过木匣边缘熟悉的木纹。
然后,凭着记忆,在匣子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用特定的力度和角度,轻轻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木匣底部一块薄薄的木板悄然弹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夹层。
里面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枚古朴无华的玉简,静静地躺在那里。
玉质温润,却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仿佛只是一块凡物。
霁绣的心跳骤然加速。
就是它!
前世改变了她命运轨迹的《天衍符阵真解》!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简取出,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就在她试图用微薄的神识去探查玉简的瞬间“嗡!”
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在她识海深处炸开!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神魂!
那是强行探查超出当前神魂承受能力的传承时引发的法则反噬!
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灵魂撕裂的痛楚都要猛烈!
“唔!”
霁绣闷哼一声,眼前彻底一黑,玉简脱手掉落在柔软的床铺上。
她蜷缩起身体,死死咬住下唇。
鲜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却压不住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几乎要将她意识撕碎的剧痛。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角滑落,浸湿了鬓发。
她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魂的痛楚。
过了许久,那灭顶的疼痛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刻的虚弱和一种冰冷的明悟。
剑……是真的握不住了。
凝霜剑印在额间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力。
她尝试着凝聚一丝神念去沟通剑印,试图召唤那陪伴她征战多年的伙伴。
然而,神念刚刚触及剑印,那股熟悉的源于神魂本源的撕裂感便再次袭来。
比刚才探查玉简时稍弱,却足以让她瞬间脱力,手臂软软垂下。
她看着自己苍白此刻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
这双手,曾经能挽出令日月失色的剑花。
如今却连召唤自己的本命灵剑都做不到。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神魂如风中残烛……这就是轮塑阵的代价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难道重生归来,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她的目光,落在了掉落在床铺上的那枚古朴玉简上,又缓缓移向窗边的书案。
案上,几张未完成的符箓草稿静静摊开,旁边搁着一支普通的青玉符笔。
符箓……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骤然点亮。
符道!
不需要强大的肉身力量,不需要精妙绝伦的剑招。
它依赖的是对天地法则的理解神魂的精细操控以及对灵力的巧妙运用!
她的境界仍在,对天地的感悟远超同阶。
唯一受损的是神魂的强度和稳定性,而非智慧与理解力!
符道,恰恰是锤炼神魂以巧破力以阵御敌的绝佳途径!
更重要的是……符道,无声无息,可藏锋于笔锋之下!
这比执剑明晃晃地站在宋孤面前,更能隐藏她的意图和实力!
更能……出其不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压倒了那无边的绝望和身体的虚弱。
转修符道!
她挣扎着坐首身体,深吸一口气,忍着神魂的余痛,目光坚定地看向书案上的符笔。
她艰难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比的决心,缓缓握住了那支冰冷的青玉符笔。
笔杆冰凉,却仿佛蕴含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就在她握笔的瞬间,指尖那难以抑制的颤抖,似乎……奇异地平息了一丝。
并非力量恢复,而是一种找到了新的支点的安定感。
“师父……”霁绣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
“您希望我执剑走江湖,像母亲一样?”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决绝。
“可惜,要让您失望了。”
“从今往后,弟子霁绣,执笔,不执剑。”
她低头,看着手中质朴的符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符笔的尖端,仿佛有看不见的锋芒在凝聚。
这条以笔为刃以符为阵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己无路可退。
亦……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