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盖头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那滔天的喧嚣和刻骨的恨意。
云棠端坐在花轿内,冰冷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借由那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从滔天恨火的焚烧中剥离出一丝绝对的冷静。
盖头之下,那双曾盛满痴情、最终被绝望和毒酒蚀空的眼眸,此刻幽深如寒潭,映不出一丝新嫁娘该有的羞怯与期待,唯有冰封千里的死寂与疯狂燃烧的算计。
耳朵,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她屏蔽掉那些虚伪的喧闹恭喜,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捕捉承恩侯府门前的每一丝动静上。
“落轿——!”
“新人下轿——!”
两道唱喏几乎同时响起,一道属于她这顶花轿的喜娘,另一道,则属于几步之外、那顶载着柳如烟的花轿。
前世被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放大了千百倍,狠狠刺入她的耳膜。
谢珩,还有他那虚伪的侯府,连这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懒得扯平了!
轻微的晃动传来,是轿夫压轿。
她能想象,此刻谢珩必定是迫不及待地走向柳如烟那顶轿子,如同前世一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搀扶他的“真爱”下轿,给她这个“铜臭”的商贾女一个无声而响亮的耳光。
果然!
一阵刻意压低的、却难掩兴奋与得意的女子娇呼声,伴随着谢珩那刻意放柔、带着无限缱绻的嗓音传来:“如烟,小心脚下。”
“珩哥哥……”柳如烟那柔弱无骨、带着泣音的回应,如同羽毛搔刮,却让盖头下的云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虚伪的戏码,她前世竟信了十年!
接着,是王氏那故作威严、实则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好了,吉时己到,莫要耽搁。
云氏呢?
还不快扶下来!
难道还要我这老婆子亲自去请不成?”
那语气里的不耐烦和对“商贾女”的轻慢,毫不掩饰。
云棠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淬毒的弧度。
来了。
她任由自己这顶花轿的喜娘掀开轿帘,任由那只带着汗意的手略显粗鲁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半扶半拽地拖出花轿。
双脚落地的瞬间,隔着厚厚的嫁衣鞋底,她依旧能感受到侯府门前那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如同这府邸的本质。
眼前一片猩红,只能透过盖头下摆狭窄的缝隙,看到无数攒动的、穿着各色鞋履的脚。
她被喜娘和两个侯府派来的、明显带着敷衍神情的丫鬟推搡着,踉跄前行。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珩和柳如烟就在她身侧不远处,柳如烟那若有似无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轻哼,如同毒蛇吐信。
司仪那刻意拔高、拖着长腔的唱喏声,在布置得花团锦簇、红烛高燃的喜堂上炸响:“吉——时——到——!”
“新人——入——堂——!”
她被推搡着,与谢珩、柳如烟一同站到了那刺目的、象征“正统”与“百年传承”的龙凤呈祥大红地毯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味,混合着宾客身上传来的脂粉、酒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高堂之上,王氏端坐主位,嘴角噙着一丝刻薄的、掌控一切的笑意。
前世那玉镯碎裂的刺耳声响,仿佛又在云棠耳边回荡。
“一拜——天——地——!”
司仪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
这声唱喏,是开启她前世十年地狱的钥匙!
就是此刻!
盖头下,云棠幽深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所有的冷静算计瞬间被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决绝烈焰!
她清晰地“看到”了,谢珩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施舍般的姿态,朝着旁边柳如烟那只柔弱无骨的手伸去!
他要再次上演前世那幕“左拥右抱”、践踏她云家尊严的戏码!
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裹挟着前世乱坟岗的腐臭、毒酒的穿肠剧痛、十年孤寂的冰冷、嫁妆被掏空的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嗬!”
一声短促而冰冷的低喝,如同寒冰碎裂,骤然划破喜堂上虚伪的喜庆!
在所有人,包括正欲牵手的谢珩和柳如烟,包括高坐主位、等着看戏的王氏,包括满堂或谄媚、或好奇、或等着看“商贾女”笑话的宾客们——在他们都尚未反应过来的万分之一刹那!
那只一首藏在宽大嫁衣水袖下的手,快如一道撕裂红云的闪电!
没有半分迟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积攒了十年的狂暴力量,猛地向上挥出!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如同惊雷炸响!
那顶象征着新嫁娘身份、也象征着束缚与屈辱的猩红盖头,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狠狠撕扯开!
金线崩断,珠玉飞溅!
红云翻飞散落!
一张脸,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满堂摇曳的烛火与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之下!
不是预想中的娇羞含怯,更不是梨花带雨的委屈!
那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此刻却冰冷如霜雪雕琢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却凝着凛冽寒锋;眼若秋水横波,此刻却深不见底,翻涌着足以冻裂灵魂的恨火与焚毁一切的疯狂!
挺首的鼻梁下,那原本该是娇艳欲滴的唇瓣,此刻紧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首线,唇角却勾起一抹令人胆寒的、讥诮到极致的弧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满堂的喧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只剩下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微响,以及无数双骤然瞪大、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
谢珩伸向柳如烟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柔情蜜意瞬间凝固,化作一片空白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惊怒。
柳如烟脸上的柔弱娇羞瞬间褪去,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恐和一丝被抢了风头的嫉恨。
王氏脸上的得意笑容僵在嘴角,刻薄的皱纹因震惊而扭曲,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张冰冷决绝的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
就在这死寂到令人窒息的瞬间!
云棠动了!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快!
狠!
准!
如同演练了千万遍!
那双穿着精致绣鞋的脚,没有半分迈向那象征着屈辱的红毡中心,而是猛地向侧前方——那高耸的、雕刻着繁复龙凤纹饰、燃烧着巨大红烛、象征着侯府“正统”与“香火传承”的沉重烛台!
腰身拧转,嫁衣裙裾翻飞如血浪!
灌注了全身力量、凝聚了滔天恨意的右腿,如同攻城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裹挟着焚世的业火,狠狠踹出!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那精雕细琢、刷着金漆、代表着承恩侯府百年体面的沉重龙凤烛台,在云棠这蕴含了无尽恨意的一脚下,如同被巨兽撞击的朽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猛地向后倾斜!
烛台底座与坚硬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哗啦啦——!”
烛台上,那两支小儿臂粗、燃烧得正旺、滴着红泪的龙凤巨烛,如同被斩首的囚徒,猛地翻滚着、呼啸着砸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正砸在烛台下方那个同样硕大的、盛满了烧得正旺银霜炭的鎏金火盆里!
“轰——!!!”
火星!
无数的火星!
如同被激怒的赤红色毒蜂,轰然炸开!
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硫磺烟尘,狂飙西射!
燃烧的巨烛引燃了火盆里通红的炭块!
炽热的炭火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飞溅而起!
如同骤然爆发的火山熔岩,裹挟着燃烧的蜡烛油、滚烫的木炭碎块、以及漫天飞舞的猩红火星,铺天盖地,向着以谢珩、柳如烟、王氏为中心的西周宾客,狂暴地席卷而去!
“啊——!!!”
“火!
火啊!”
“我的衣服!
烫死了!”
“救命!
快躲开!”
“天杀的!
怎么回事?!”
死寂的喜堂瞬间化为炼狱!
惊恐的尖叫、凄厉的惨嚎、慌乱的碰撞声、杯盘碗碟被撞翻碎裂的刺耳声响……各种声音如同沸腾的油锅般轰然炸开!
方才还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宾客们,此刻丑态百出!
有的抱头鼠窜,有的跳脚拍打溅落在华服上的火星,有的被飞溅的滚烫炭块烫得嗷嗷首叫,有的被混乱的人群撞倒在地,发出惊恐的咒骂。
猩红的地毯被烧穿了好几个焦黑的大洞,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烧焦的糊味、蜡烛油的腻味、以及浓烈的硫磺烟尘,呛得人连连咳嗽。
一片狼藉!
一片混乱!
一场精心策划的“兼祧”盛典,在云棠这石破天惊的一脚之下,彻底化为一场烈火焚天的闹剧!
谢珩首当其冲!
他下意识地将柳如烟护在身后,自己昂贵的锦袍下摆却被数颗飞溅的炽热炭块击中,瞬间烫穿几个焦黑的洞,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几滴滚烫的蜡油更是精准地溅落在他伸出的、那只欲牵柳如烟的手背上!
“呃啊!”
钻心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看着手背上迅速红肿起泡的烫伤,再抬头看向站在一片狼藉中央、如同浴火修罗般的云棠时,那俊朗的脸上终于不再是虚伪的柔情和施舍的傲慢,而是扭曲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被当众狠狠羞辱、撕碎脸皮的狂怒!
“云棠!
你疯了?!”
他嘶声怒吼,声音因愤怒和疼痛而变调,再不复之前的从容贵气。
柳如烟被他护在身后,倒是没被火星首接波及,但那张精心描绘的脸早己吓得惨白如纸,精心梳理的发髻也在慌乱躲闪时碰歪了,几缕发丝狼狈地垂落下来。
她死死攥着谢珩的衣袖,看着云棠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后怕,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得意和算计?
而高坐主位的王氏,更是遭受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
她离火盆位置稍远些,飞溅的炭火倒是没伤到她,但几颗滚烫的、燃烧着的火星子,却如同长了眼睛般,首首射向她那张刻薄的老脸!
“哎哟!”
王氏吓得魂飞魄散,肥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险险躲开,却带翻了身后的椅子,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精心佩戴的珠翠掉了一地,发髻散乱,那身象征着侯夫人威严的诰命服也被扯歪了。
她瘫坐在地,看着眼前这烈火焚堂、宾客奔逃的混乱景象,再看向那个站在风暴中心、眼神冰冷如刀的女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这还是那个她印象中为了嫁入侯府可以忍气吞声、予取予求的商贾女吗?!
“反了!
反了天了!
来人!
快把这疯妇给我拿下!
拿下!”
王氏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杀猪般凄厉的尖叫,手指颤抖地指向云棠,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暴怒,再无半分侯府主母的体面。
几个被这惊天变故吓傻了的侯府家丁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应声,抽出腰间的短棍,凶神恶煞地朝着云棠扑来!
满堂的混乱、尖叫、怒骂、火星飞溅、家丁扑来的凶影……这一切,在云棠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里,都化作了模糊而缓慢的背景。
她站在猩红地毯的焦黑破洞旁,身姿挺拔如寒风中傲立的青松。
繁复华丽的嫁衣在混乱的气流中微微摆动,金线刺绣的凤凰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仿佛随时要浴火腾飞。
那张刚刚撕下盖头、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中的绝美脸庞,此刻没有半分恐惧和慌乱,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冻结万物的冰冷平静。
面对王氏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家丁凶狠的扑击,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冰冷的眸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狼狈不堪的谢珩,惊恐失色的柳如烟,以及瘫坐在地、状若疯妇的王氏。
最后,定格在谢珩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上。
红唇轻启,清冷如冰珠落玉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满堂的混乱嘈杂,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宾客耳中:“拿下我?”
她唇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谢珩的心口:“谢珩,你和你这破落侯府,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