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破庙的轮廓在时光的剥蚀下似乎又模糊了几分,但庙内却已大不相同。原本灌满穿堂风的门窗缺口,如今被混合着碎草和泥浆的土坯仔细地封堵起来,只留下几个拳头大小、可以灵活开合的通气孔。墙壁上纵横交错的裂缝被同样质地的泥草混合物填补、抹平,虽然粗糙丑陋,却有效地隔绝了最刺骨的寒风。地面被夯实,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晒干的苔藓和枯草,踩上去带着一种久违的柔软和暖意。角落那个曾经象征绝望的干草堆,如今被一个低矮但厚实的土炕取代,炕面平整,下面留有烟道,连接着墙角那个用石板精心垒砌的方形灶膛。此刻,灶膛里正燃着几块耐烧的松木根,稳定的热量通过烟道传递到炕面,驱散着初冬清晨的湿冷。
张旭东坐在土炕边沿,手里拿着一块边缘被磨得光滑锋利的燧石片,正专注地削着一根硬木。他的身形比三年前拔高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骨架却撑开了些,裹在几层用粗麻和破布缝缀的“棉袄”里,倒显出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挺拔轮廓。只是那张脸,过早地被风霜刻下了痕迹。皮肤粗糙黝黑,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跳跃的灶火映照下,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像深潭底部不肯熄灭的星火。三年的挣扎求生,磨掉了许多东西,却把这双眼睛淬炼得更加锐利和沉静。
他熟练地将木棍前端削尖,又在靠近顶端的位置,用燧石片小心地刻出一道凹槽。随后,他拿起旁边一根用坚韧的兽筋反复搓捻、浸油晾干制成的弓弦,将其两端牢牢系在木棍的两端。一张简陋却结构合理的短弓在他手中成型。他拉了拉弓弦,紧绷的兽筋发出低沉的嗡鸣。这是无数次失败后的产物,是他狩猎能力质的飞跃。
“哥。”一个清亮些的声音响起。
小蚕端着一个小陶盆走了进来。十二岁的少女,身形依然纤细,像一株在贫瘠土地上顽强抽条的柳枝。枯黄的头发长了些,被仔细地编成一条粗辫子垂在身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颧骨微凸,但那双眼睛却褪去了孩童的空洞麻木,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澈和沉静,像雨后的山泉。长期的劳作让她动作利落而稳当。陶盆里是半盆清澈的水,飘着几片晒干的苦菜叶。
“井水。”小蚕将盆放在土炕边一个用石头凿出的浅坑里——那是他们的“水槽”。经过三年的沉淀过滤,他们终于掌握了让浑浊井水变得相对清澈的方法:用多层细密的草编滤网反复过滤,再长时间静置。
张旭东放下弓,拿起旁边一个同样用石头掏挖出来的粗糙小碗,舀了点水喝了一口。冰冷,但带着泥土的微甘,没有异味。这是生存的基石之一。
“地窖看过了?”张旭东问,目光投向破庙另一角。那里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如今地面被挖开,向下延伸出一个不大的空间,入口用一块厚实的石板盖着,边缘用泥浆仔细封好。
“嗯。”小蚕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汇报工作的认真,“熏鱼干还有三串,苦菜根粉一罐,辣根粉半罐,晒干的野山药片……一小袋。”她顿了顿,补充道,“新挖的野山药,按你说的,只取了大的,小的埋回去了。”
张旭东“嗯”了一声。三年的摸索和近乎苛刻的规划,才换来这点微薄的储备。食物,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地窖,是张旭东在第二个冬天来临前,用燧石矛和坚韧的意志一点点挖掘出来的杰作。它不深,但避开了冻土层,温度恒定偏低。里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他们最重要的财富:熏制好的小鱼干被穿成串,悬挂在阴凉通风处;苦菜根和辣根被晒干后磨成粗糙的粉末,装在密封性相对较好的陶罐里(这得益于他偶然在村外荒地发现的一小片可塑性粘土,反复试验后烧制出的几个粗陋容器);珍贵的野山药被切成薄片晒干保存。旁边还有一小罐用动物油脂(来自偶尔捕获的、误入结界的瘦弱田鼠或鸟类)混合草木灰制成的原始“肥皂”,以及几捆精心挑选、绝对干燥的引火绒和火种。
这些,是他们对抗下一个寒冬的底气。每一次打开地窖的石板,检查那些储备,张旭东的心都会稍微安定一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紧迫感——储备增长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消耗,更赶不上他对未来的忧虑。
食物之外,工具是另一场缓慢的胜利。墙上挂着几张不同磅数的弓,从给小蚕练习的小弓到他手中这把猎弓。墙角立着几根削尖的硬木长矛和投枪,矛头用燧石片仔细打磨过,边缘闪着锋利的寒光。地上堆着几个用柔韧枝条编成的背篓和簸箕。灶台旁的石臼和石杵,是他们处理根茎和谷物的主要工具。角落里,一个用韧性极强的藤条和兽筋绞合制成的捕鱼笼,静静等待着下一次的井边作业。这些工具,每一件都凝聚着无数个日夜的汗水、失败和最终成功的微光。
三年。从最初连火都生不起来的绝望孩童,到如今能基本保障生存的半大少年,张旭东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他的身体遍布各种伤痕:被燧石片划破的手掌,被弓弦弹伤的虎口,挖掘地窖时磨破的肩膀,尝试制作陶器被烫伤的手臂……饥饿和寒冷从未真正远离,只是被这日复一日的劳役和积累,暂时压制在了更深的地方。他学会了忍受,学会了在极度的疲惫和痛苦中榨取最后一丝力气。他的灵魂,那个来自现代社会的程序员灵魂,早已被这残酷的环境磨砺得沉静而坚硬,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卵石,所有的棱角和虚浮都被磨去,只剩下最核心的生存本能和对小蚕的责任。
然而,结界。那道无形的、冰冷的、坚不可摧的墙壁,始终是笼罩一切的终极阴影。它禁锢了他们的肉体,更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日夜啃噬着张旭东的理智。为什么?它从何而来?为何存在?它的力量源泉是什么?这死寂的村庄,曾经发生了什么?小蚕和自己,为何是仅存的活物?这些问题,如同附骨之疽,在每一个稍得喘息的间隙,就会悄然浮现,带来比饥饿更深沉的寒意和无力感。
最初的两年,生存的压力压倒了一切,他没有余力去深究。但到了第三年,当基本的生存模式初步建立,当储备粮一点点增加,那道横亘在荒地和山峦之间的透明之墙,就变成了他无法回避的执念。他必须知道答案!不是为了逃离——三年过去,逃离的念头早已被现实的铁壁撞得粉碎——而是为了理解,为了在这永恒的囚禁中,抓住一点关于自身命运的、哪怕极其残酷的真相。
探索结界的秘密,成了他劳作之余,最重要也最耗费心力的“课题”。
他尝试了无数种方法。用燧石矛最尖锐的部分,灌注全身力气去戳刺结界的不同位置,从地面到一人高的空中,试图找到薄弱点。回应他的只有沉闷的撞击声和反震带来的手臂酸麻。他用收集到的所有能找到的液体——井水、雨水、甚至是他自己的尿液——泼洒在结界上,观察是否有反应或变化。液体只是顺着那光滑无形的表面流淌而下,留下短暂的水痕。他尝试在月圆之夜、在暴雨倾盆之时、在正午阳光最炽烈的时候靠近结界,感受其能量是否有波动。除了那股恒定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排斥感,一无所获。
他甚至尝试过交流。对着那透明的墙壁呼喊、质问、哀求、咒骂,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语言和情绪。声音被无情地反弹回来,形成空洞的回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结界沉默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
一次次的失败,如同冰冷的雪水,一次次浇灭他心中微弱的希望之火。绝望感如同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来。有时,他会在深夜独自站在结界边缘,背对着破庙里那点微弱的火光,面对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却象征着“世界”的黑暗,一站就是很久。寒冷穿透他自制的“棉袄”,深入骨髓。巨大的孤独感和被世界彻底遗弃的虚无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那个属于现代人的部分,正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无声地尖叫、枯萎。
支撑他一次次重新站到结界前的,是小蚕。每当他带着一身疲惫和失败的气息回到破庙,看到小蚕安静地坐在土炕上,借着灶膛的微光,用一根烧焦的细树枝,在平整过的泥地上,一遍遍练习他教给她的那些简单的文字——“日”、“月”、“山”、“水”、“人”……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外面的绝望与她无关,又仿佛她早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张旭东这个“不一样了”的哥哥身上。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命令,逼着他必须继续向前,哪怕前方是更深邃的黑暗。
转机,出现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深秋夜晚。
那天,张旭东依旧在结界边缘徒劳地摸索到很晚。深秋的夜空异常晴朗,一轮硕大的圆月高悬天际,清冷的银辉洒满荒芜的村庄和连绵的焦褐色山峦。月光下的结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仿佛一道微微扭曲、荡漾着水波的巨大弧形光幕,将内外世界清晰地分割开来。
张旭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破庙。小蚕已经蜷在温暖的土炕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他习惯性地走到墙角的水缸边,拿起那个用葫芦剖开做成的瓢,准备舀点水喝。水缸里的水映着从通气孔透进来的清冷月光,微微荡漾。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水缸底部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感觉极其细微,像一粒微尘落入水面激起的涟漪。他起初以为是错觉,是月光晃动造成的视差。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他停下了动作。
他屏住呼吸,凑得更近,死死盯着缸底那点晃动的月影。
一秒,两秒……水面渐渐平静下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准备放弃时——
一点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淡蓝色光芒,如同深海中游弋的萤火虫,极其短暂地在缸底的水影中闪现了一下!位置,似乎就在井口正下方的深处!
张旭东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翻水缸。不是错觉!绝对不是!那光芒虽然微弱短暂,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冰冷、神秘,与结界的气息隐隐呼应!
井!是那口井!他和小蚕赖以生存的水源,竟然藏着与结界相关的秘密?!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三年来的所有探索、所有失败积累的憋闷,瞬间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取代。他顾不上喝水,甚至顾不上弄出声响会惊醒小蚕,立刻冲到墙角,抓起那捆早已准备好的、最长最结实的兽筋绳(这是他为了探索井底深处特意搓捻的),又拿起那张短弓和几支箭(箭镞是磨得极其锋利的燧石片),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一根用树脂固定在木棍顶端、浸透了油脂的简陋火把。
他冲出破庙,几乎是狂奔着冲向村子中央那口老井。月光如水,将井台和周围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也映照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庞。
井口幽深,一如既往。浑浊的井水映着天上那轮巨大的圆月,像一只沉默的独眼。
张旭东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他将兽筋绳的一端牢牢系在井轱辘坚固的木架上,打了个死结。另一端,他仔细地系在自己腰间,用力拉了拉,确保牢固。然后,他将火把凑近灶膛里引燃(破庙的灶膛里常年留有暗火),明亮的火焰腾起,驱散了井口的一部分黑暗。他将短弓背在身后,箭袋挂在腰间,一手握紧火把,一手抓住井沿。
“小蚕,等我回来。”他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安抚熟睡的妹妹,还是在给自己壮胆。随即,他毫不犹豫地翻身,踩上湿滑的井壁凹陷处,开始沿着井壁,一点点向下攀爬。
井壁冰冷湿滑,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无尽的黑暗和晃动的水光。越往下,空气越是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水汽。他小心翼翼地落脚,稳住身体,缓缓下行。兽筋绳一点点绷紧、放长。
下行了大约七八米,井壁变得异常狭窄。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下方浑浊的水面,距离他脚下还有三四米的样子。那些灰褐色的小鱼被火光惊扰,纷纷躲入石缝深处。
张旭东停下,将火把举高,仔细照射着井壁。青苔覆盖下,是粗糙的岩石。他强忍着井底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寸寸地搜寻。手指触摸着冰冷的岩石,拨开湿滑的青苔。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石头和滑腻的苔藓。刚才水缸里看到的蓝光呢?难道是水波折射的错觉?失望像冰冷的井水,开始浸透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甘心。目光投向水面之下。难道在水底?他咬了咬牙,将火把小心地插在井壁一处较宽的缝隙里固定好。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光芒勉强稳定下来。他腾出双手,抓住兽筋绳,深吸一口气,准备潜入这冰冷浑浊的水中探查。
就在他身体下沉,视线掠过水面下方井壁的瞬间——
借着火把透过水面的、摇曳而微弱的光线,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下方某处井壁上,有什么东西的轮廓在光线和水波的折射下,显得格外不同!
他猛地停下下潜的动作,屏住呼吸,将头尽量探近水面,睁大眼睛,透过浑浊的井水,死死盯着那个位置。
水波晃动,光线迷离。但在那模糊的光影中,他隐约看到……线条!人工开凿的、极其规则的线条!它们似乎构成了一个复杂的、从未见过的图案的一部分!
张旭东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不再犹豫,一只手紧紧抓住绳索,另一只手猛地探入冰冷刺骨的井水中,摸索向那个位置!指尖触到了粗糙的岩石,接着,他摸到了!那不是天然岩石的纹路!那是深深镌刻在坚硬岩石上的、凹下去的沟槽!冰冷、坚硬、带着某种古老而蛮荒的气息!
他强忍着刺骨的冰寒和指尖被岩石棱角划破的痛楚,用尽全力,凭着触感,沿着那沟槽的走向摸索、勾勒。
那是一个……符号?一个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符号!结构复杂而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美感。它的一部分被厚厚的淤泥和青苔覆盖着,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颤抖着缩回手,手指冻得通红麻木,指尖渗着血丝。他抬头望向插在井壁上的火把,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因震惊和激动而苍白的脸。他再次俯身,不顾一切地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贴到水面,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刚才触摸的位置,试图穿透浑浊的井水,看清那符号的全貌。
水波依旧晃动,光线依旧昏暗。但这一次,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在摇曳的火光与晃动的月影共同作用下,他仿佛看到……不止一个符号!
就在他刚才触摸的那个符号旁边,似乎还有另一个同样风格、同样冰冷的刻痕!再旁边,似乎还有!它们沿着井壁,在水面之下,向下延伸,仿佛构成了一幅……环形的、深藏于井底的巨大刻图!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这口井,这口他们赖以生存的井,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口普通的水井!它是……某种装置的一部分?是结界能量流转的节点?是封印的阵眼?是记录着村庄被遗弃真相的石碑?!
月光从井口上方洒下,混合着火把的光芒,在幽暗的井底摇曳、折射。冰冷浑浊的井水之下,那些深藏在青苔与淤泥中的、冰冷而神秘的符文,在张旭东眼中,仿佛构成了一片沉没于深渊的、诡秘而古老的星图。它们沉默地指向一个方向,一个被无形结界隔绝了三年之久的方向——真相。这星图是诅咒的烙印,还是逃脱的密码?答案,沉在这幽深刺骨的井水之下,等待着他用生命去触碰。冰冷刺骨的井水包裹着手臂,每一次心跳都在死寂的水下被放大成沉闷的鼓点。张旭东的手指死死抠着湿滑井壁的微小凸起,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传来岩石棱角刮擦皮肉的锐痛。他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浑浊的水里,眼睛瞪得发酸,不顾水中的浮游物***着眼球,死死锁定着水波荡漾下、火光与月影交织的那片井壁。
不是错觉!
浑浊的井水无法提供清晰的视野,但借着穿透水面、摇曳不定的光芒,那些被水流模糊的线条轮廓顽强地显现出来。一个扭曲、复杂的符号,它的一部分被厚厚的、墨绿色的水苔覆盖,如同沉睡的巨兽披着腐烂的苔衣。但未被覆盖的部分,那些深深刻入坚硬岩石的沟槽,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冰冷而诡异的几何图形——尖锐的角度,非自然的弧度,完全不属于张旭东认知中任何一种文明的纹样。它散发着一种非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秩序感。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就在这个符号的旁边,就在他视线微微偏移的刹那,另一个同样风格、同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刻痕,如同幽灵般在水波光影的缝隙中一闪而过!它的结构似乎更加复杂,线条纠缠盘绕,如同某种活物的触须被瞬间冻结在石头上。再往下,视线被浑浊的水体和更深沉的黑暗阻隔,但那种感觉无比强烈——还有!下面还有更多!它们沿着这口深井的环壁,如同某种巨大仪式的铭文,一圈圈向下螺旋延伸,直抵那幽深不可测的黑暗水底!
这绝不是一口普通的水井!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张旭东因寒冷和缺氧而有些混沌的意识。一股混杂着惊骇与狂热的战栗席卷全身,压过了刺骨的冰寒。三年!整整三年!他和妹妹像两只在玻璃罐里挣扎求生的虫子,日复一日地在这无形的牢笼里重复着绝望的劳作,寻找着每一粒草籽,捕捉着每一条小鱼,只为能活过下一个冬天。他们触摸着结界的冰冷表面,呼喊、撞击,得到的只有沉默的反震。他们以为这牢笼是纯粹的、无解的、来自某种不可知伟力的惩罚或放逐。
可现在,答案的碎片,或者说,指向答案的钥匙,竟然就沉在这口他们赖以生存的水井深处!就在他们每日打水、维系生命的地方,深藏着这囚笼的秘密!
是结界的能量节点?是某种古老封印的阵眼?抑或是……记录着这村庄为何沦为死地、为何独独留下他们兄妹二人的……冰冷墓碑?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让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咯咯的轻响在狭小的井壁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头顶,井口那轮巨大的圆月投下的清辉,混合着他插在井壁上的火把摇曳的光芒,在水面之上投下破碎的光斑。而水面之下,这片由冰冷符文构成的、深藏于幽暗水底的诡秘星图,正以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姿态,嘲弄着他和小蚕这三年来所有的挣扎与努力。它们指向的,是被结界隔绝了三年之久的、或许残酷到令人绝望的真相。
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被井水的冰冷冻结。他猛地抬起头,脱离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灼痛的喉咙。他看向上方,井口像一个遥远的、灰白色的圆,小蚕熟睡的身影在破庙里,对井底正在发生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她是安全的,暂时安全。
再低头,看向那片幽深的水底,看向那在浑浊光影中若隐若现的冰冷星图。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但一种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探索欲,如同井底被惊扰的暗流,汹涌地翻腾上来。
真相就在下面!无论它是什么!
张旭东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淬火的燧石。他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灌满肺叶,带来短暂的清明。他不再犹豫,一只手死死抓住腰间紧绷的兽筋绳,另一只手猛地拔出插在井壁缝隙中的火把。炽热的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光线骤然明亮了许多,却也更加摇曳不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上方遥远的井口,仿佛要将那代表着“安全”的微弱光亮刻入眼底。然后,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将火把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向着井底那片未知的黑暗,向着那冰冷的星图,缓缓沉去。水面没过头顶,浑浊冰冷的井水瞬间将他吞噬,世界只剩下摇曳的火光、绳索的紧绷感,和下方那越来越近的、沉默的、等待被揭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