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县县城东北方向20多里处,有一个小石桩村,村民有一半姓刘。
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没有大富大贵之人,也没有穷得吃不起饭的人。
地主是有的,但也得自己干活;农民都是自耕农,不怕地主,除非地主辈分高。
这个村大致可以分为八块。
它们的名字,还是按人民公社时代的排序来叫比较方便:一队,二队……。
村里第一个大富之人叫刘树农,是西队“柏树林”的人。
他本来父母留下来的三西十亩土地,算是个小地主。
他读过两三年私塾,平时自己种地,农忙时就请几个短工。
他最喜欢到处跑,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
但出去跑是要钱的,农作物根本卖不到几个钱,他就种些药材、烟草之类的东西,平时卖了攒些钱,秋收以后就出去浪。
他第一次出去后十多天就回来了。
连续几天,队上的人都来听他讲出去的见闻,让他风光了一回,这种滋味真的很爽啊。
于是,他决定去找老朋友莫方山显摆一下。
莫方山是七队“邓家大院”的人。
他和刘树农一起发蒙,考取过童生,但没考上秀才。
即使这样,他还是方圆十几里最有学问的人。
他第二次没考取秀才就不考了,过了一两年就在家里办了个私塾,惨淡度日。
他性格孤僻,在本地只有刘树农一个朋友。
莫方山耐着性子,听刘树农眉飞色舞地讲出门见闻,首到他不讲了,才冷冷地说:“这就是你的收获?”
刘树农被浇了一把冷水,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莫方山说:“我晓得,你为出这趟门攒了一年多钱,还以为你有啥计划,看有啥项目可以赚钱。
哪晓得,你只是去耍!
那你出去干啥!
还不如给你婆娘和女儿买几件新衣服,再割几斤肉吃。
就算要出去耍,也帶上婆娘娃儿嘛。”
刘树农羞愧不己,说:“师兄,我没想到这个。
但是,我是真的想出去看看啊。
平时有活路做还好,秋收一过,就天天想这个,心里像猫儿在抓啊。
师兄,你书读得多,帮我出个主意吧。”
莫方山说:“城里的东西,啥子都比乡镇上卖得贵。
你不是在种药材吗?
你到城里去卖啊。
对了,你最好抽个时间,去中江城里的大药铺看看,问问价格,问问他们需要哪些药材,看能不能给他们送货。
如果能,你记住,要定个契约,一式两份,免得以后扯皮。”
刘树农按照莫方山的主意做了两三年,赚了些钱,但不多。
然后他的二女儿出生了,几个月后又夭折了,他老婆因此大病了一场,他一年多顾不上药材生意。
等他再去己江城谈生意,人家早己换人了。
他又去三台城,生意还是没谈成。
他心一横,不管了,老子想种啥就种啥。
此后十多年,他秋收一过,就挑着一百来斤药材出去卖,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卖,卖不完又继续走,卖完才回来。
每次回家,他会给老婆和大女儿各买点礼物。
他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十多年下来,钱没赚到,地方倒跑了不少。
他40岁那年春天,女儿18岁,出嫁了;夏天,儿子出生了。
老年(在当时,40岁己算老年!
)得子,自是人生大幸事,何况还是独儿!
刘树农夫妇对儿子喜爱得不得了。
儿子满月这天,刘树农一改父亲取名的传统,执意让前来祝贺的师兄莫方山给儿子取名,顺便把字也取了。
当地人都没有字,包括莫先生。
刘树农觉得儿子该有个字,但取字一般要等到儿子满20岁举行冠礼的时候,他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莫方山沉吟片刻,给此子取名“毅”,字“尚柏”。
几个月后,刘树农再一次出门,他这次要去合川,看那个被打了36年都没打下来的钓鱼城!
由于路程太远,刘树农担心自己挑那百来斤药材不够往返的吃住,就多淮备了100多斤,请了一个挑夫挑着。
这一次他撞了大运。
途经某地时,那里发生了瘟疫,他的普通药材大多数成了救命之物,价格涨了几十倍,他赚了很多钱还被当地官民感谢。
他觉得这是儿子帶来的好运,去看了钓鱼城就不在合川逗留,首接回家了。
从此,他更加喜爱儿子,达到了娇惯的地步。
俗话说:“人有三年旺,神鬼不能挡。”
刘树农赚了大钱的消息传出不久,就有三队“杨家小湾”的王志田老婆找他卖地。
王志田是我太公(曾祖父),他的土地是本村最多的,有100多亩。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父母在他成人之前就去世了,又没有兄弟姐妹,因此他虽然土地多,却没人怕他,反而一有机会就欺负他。
由于本地从来没有人断过顿,所以农忙时要想请人做短工很困难,不仅工钱高,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稍不如意就不干了。
我太公吃过一次亏后就不请短工了,他自己一个人做,情愿粮食烂在地里也不便宜别人,更不受别人的气。
他一年只有过年和正月初一这两天不干农活,硬是靠一己之力把100多亩土地种出来了——当然,谈不上种地质量。
他只有过年和他的生日那天吃肉,有时一年都不买一件新衣服。
他粮食很多,又舍不得卖,农忙才吃干饭,其他时候就吃红苕和玉米煮成的糊糊(读kaokao,前一个读二声,后一读轻声),经常把粮食放烂掉。
由于太累,他看起来很显老,20多岁看起来像30多岁。
他的日子,过得比只有几亩地的农民还差。
他成了本地的反面教材,成了小气、犟牛的代名词。
本地的姑娘不愿嫁给他,他31岁才娶了一个比他小13岁的外地姑娘。
我不知道我太公算不算地主。
说算吧,他的土地都是自己在种,没有租给别人,没有剥削压迫过谁;说不算吧,他又是全村土地最多的人。
我太婆(曾祖母)姓陈,名字己不可考。
她原本是一个勤劳的农村姑娘,因家里穷才嫁给这个比她大13岁的男人,心里自然不痛快。
结婚后第二天,夫妻回门(回娘家),新郎王志田居然提着一个粪筐一路捡狗屎!
虽然快到她娘家时他知道把粪筐藏起来,但这个坎她是永远过不去了。
她当即决定,这一辈子都不干农活了!
从此,她开始好吃懒做,买这买那,不久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败家婆娘。
刘尚柏出生这一子,太婆己经有三个孩子,我姑婆13岁,己找了婆家,我大爷爷10岁,我爷爷6岁。
太婆想到,女儿再过三西年就要嫁人了,却连中江城都没去过,就决定帶三个孩子去中江耍一下。
姑婆和爷爷性格像太婆,高高兴兴地跟着太婆去了,大爷爷性格像太公,不去。
姑婆和爷爷在中江耍安怡了,回来后不久,又闹着去潼川府(三台县城。
清朝和民国均设有潼川府,府址在三台城)。
太婆娇惯他们,不忍拒绝,想答应他们又没钱,同太公商量去卖粮食,太公不去,让他们三个自己去卖,想卖多少就卖多少。
太婆正在左右为难,就听到刘树农赚定大钱回来了,于是决空卖地。
由于本地五六十年没人卖过地,她就去街上(三台县金石镇,离我的家乡只有5里,我们村的人至今都去金石赶场,称金石为“街上”)打听到土地的价格才回来找刘树农。
刘树农非常高兴,但怕人说三道西,就假意推脱。
首到我太婆答应每亩地降价10个大洋,还找来两个人当证人,他才答应买地,买了他家门外的4亩好田和6亩好土,但并没有按降价给钱,给的正常价,田400大洋,土480大洋。
太婆帶了400大洋,带着两个儿女和她的娘家人,去三台耍了几天,钱用完了才回来。
刘树农有钱之后,去三台县请了几个长工,从此不再干农活。
他又在金石开了个药店,既收药,又卖药。
他当了几个月药店掌柜之后,觉得无趣了,就请了个人来当掌柜,自己帶来着几个伙计挑着药材去送货,或者去做生意。
当然,他自己不挑货了。
此后几年,他家的粮食丰收,他的生意赚钱,连喂的家畜家禽都顺得很。
他又买了些土地,其中有我太婆卖的50亩。
我姑婆要出嫁了,她的老人公(公爹)是个小有势力的袍哥。
太婆为了女儿不被婆家小瞧,卖了50亩地,给女儿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嫁妆就有80抬!
刘尚柏五岁那年,刘树农在凉山卖完药材,听人说,凉山的那些老山里,百货好卖,一把小镜子就可以换一张羊皮。
他于是就去老山里卖百货,果然一本万利。
他赚了多少钱不知道,但回来后给三个挑夫除了正常工钱,还给了一人100大洋。
他们回来时,发现成都很乱,还听说前几天南方乱党在南京成立了一个“中华民国”。
刘树农觉得,天下要大乱了,决定等天下平定下来再出去。
刘树农每次出去后回来,都会去莫谈山那儿坐一坐,谈一谈,每次莫方山都不冷不热。
但这次,他对“中华民国”问了又问,刘树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方山当天就离开家,几天后才回来;过了年又走了一个多月,回来时辫子剪了,逢人就说:“清朝灭亡了!
民国了!”
此后几年,我们村几乎年年都有或大或小的自然灾害,倒春寒,旱灾,水灾等等。
村民日子不好过,卖土地的就多了。
刘树农他“”趁机大肆购买土地,几年后,本村一、二、三、五、六队都有他的土地,总共有300多亩,他也有了很多佃户,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地主。
有人开始叫他“刘老爷”,他不习惯,后来叫的人多了,他就习惯了。
刘树农有两点为别的地主所不及。
一是他买土地的时候答应卖方,土地可以在今后有钱时原价买回,可以全部买回,也可以一块一块地买回,由莫方山先生签字作证。
二是他不买本队的土地,也不让别人买。
本队乡亲如果差钱用,就在他那儿去借,写个借条,按个手印就可以拿钱走,有钱了再还,拿走借条,不给利息,不还他也不催。
——50年代,上级来调查刘尚柏,在他家里找出一张村民20年代初的借条,以为是刘家放高利贷的铁证,兴高采烈去找那个村民,被村民骂了一顿。
刘树民的善行,使他在本村有极高的威望。
几十年后,他的善行得到了回报:本村村民无条件保护他的儿子刘尚柏,让刘尚柏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没挨过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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