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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蛐蛐儿

发表时间: 2025-07-18
(永乐七年仲春初夏之交,梅霜花12岁。

)“花儿啊,拿着这些,跟咱家去文华殿一趟。”

“是。”

小小的梅霜花小心翼翼地捧着快比他半身高的章疏,亦步亦趋地跟在侯传玉的身后。

“陛下近来忙于北方战事,无暇顾及这些琐碎民生。

往后,这些奏疏都送春和宫去,你要记好路,可不能走岔了……”侯传玉没听着答应声,反手揪住梅霜花的耳朵将人扯到身边,“怎么,出了司礼监,咱家说话都不管用了?”

侯传玉近来有些不顺,一来内官监太监郑中官回来了,二来太子一向不喜宦臣插嘴朝政。

前朝内廷,侯传玉一下子都说不上话了,可不叫他难受得紧么!

可怜了梅霜花,稍有不慎便成了出气筒,动不动就挨打。

侯传玉一路扯着梅霜花,到了春和宫门口才松了手:“在这儿等着!”

“是。”

梅霜花看着侯传玉进了屋,才敢揉了揉被扯得通红的耳朵。

“殿下啊,拿好这个,咱们回春和宫去玩。”

“好!”

小小的朱瞻基高高兴兴地抱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青瓷罐子,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

“最近你爹事情多,跟你爷爷还闹了回脸,你没事儿莫要去扰他。

不过,你可以多去找你爷爷说说话。”

春和宫门口,姚广孝替朱瞻基整理好跑乱了的衣衫,“老人家盼着儿子出息,但对着这么可爱的孙儿定是不忍苛责的。

你可要帮着你父亲、护着你父亲!”

“知道了,师傅!”

“去玩吧!”

“是。”

姚广孝看着朱瞻基乖乖巧巧地行了礼,跟小金内侍跑远了,才迈进了文华殿门。

红柱叠叠廊腰回,细雨绵绵檐牙高。

朱红描金里躲着一抹青色衣角,候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殿下,慢点!

等等奴婢~你快点!”

朱瞻基手里拿着个青瓷盒子,停下脚步等了等身后的人,“太慢了!”

“殿下,您慢点跑,这要是摔着……呸呸呸!

小爷我身手好着呢,怎么可能摔了!”

朱瞻基举着手里的盒子,“快点儿,我要去问问师傅,这虫子到底要怎么玩?”

他方才高高兴兴地拿着罐子回宫,正准备玩呢,却发现姚广孝没跟着一道。

他与小金内侍研究了好一会儿,依旧不得其法,只好又跑来找人。

朱瞻基走近时,梅霜花便隐约听见一阵蛐蛐叫声,原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还真是。

“殿下,少师大人这会正跟太子殿下聊正经事呢,哪有功夫顾您啊。”

小金内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您还是先跟奴婢回宫去吧,奴婢给您问人去!”

“你能问着谁?”

朱瞻基不死心地趴在门上,透着缝儿往里头瞧了瞧。

虽瞧不真切,但还是能感受到里头的氛围,不大适合他进去。

可就叫他这样无功而返,他又实在不甘心。

忽然,他注意到廊柱后面还藏着一个人——一身青色内侍衣衫,看着年纪还小,估计是司礼监新来的。

“哎,你!

过来!”

小金内侍轻轻拍了拍梅霜花的肩头,他这才意识到这一声“过来”喊的是他,赶忙起身走到朱瞻基近前,又跪下,道:“奴婢拜见殿下。”

梅霜花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小贵人,只听得方才那位和气的哥哥管他叫“殿下”,便也跟着一样喊,想来应当不会出错。

“免了。”

朱瞻基隐约瞧见他眉心的红痣,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我问你,都有谁在里面,在里面干什么?”

“回殿下,司礼监侯公公刚送了今日的奏疏过来,正在里面。

还有少师大人和其他各部大人,也都在里面。”

梅霜花目光停在朱瞻基手里的盒子上,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殿下要是想玩儿这盒子里的虫子,或许奴婢可以陪您。”

“你会玩儿?”

朱瞻基原本还在想是在哪里见过这小内官,一听他会玩这虫子,顿时来了劲儿,“那你快教教我!”

说着,抓着梅霜花的手腕,拉着人跑到侧院亭子里,嘴里还不停催促着。

“殿下,这就是促织,现在这季节常见的。

这只促织叫声洪亮,长圆头、顶额二色,眼光须粗,是只好蛐蛐。”

梅霜花打开盒子,“但这里头只有一只,玩不了。”

“这得有两只?”

小金内侍也听得认真,一听玩不了也颇为遗憾。

“嗯。

还得弄两支引草,双方各执一支,逗引促织相互斗狠,斗胜者算赢。

可惜现在玩不了!”

梅霜花将盖子盖好,正准备还给朱瞻基呢,忽而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三个小孩都吓了一跳,赶紧噤声。

等了好一会儿,见屋里没动静出来,才都松了口气。

“听说,前段时间皇爷爷因为靖难遗孤的事情,跟爹吵了一架,发了好大的脾气。”

朱瞻基大约能猜到里面因何吵闹,但这也不是他一个小孩子能管的,“不说这个!

给你看个稀罕物!”

他悄悄从袖中取出另一织金锦缎盒子,又神神秘秘地将梅霜花拉到身前,慢慢打开一条缝,“前段时间郑中官回宫了,这是他从海外找回来的宝贝,进献给了皇爷爷,皇爷爷又悄悄给了我……”梅霜花往盒子缝里瞧——椭圆形宝玉通体晶莹,光华炫目。

下方坠着三条玉石流苏,滚圆的白玉珠子缀着墨玉珠子,打成缨络,环绕着宝珠。

梅霜花心中连连赞叹:“真是好看啊!”

“这是……”他仰着头问。

“郑公公说,这叫‘西海之泪’,寓意西海归顺,大明永昌。”

朱瞻基将它举到阳光下,美玉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刺得梅霜花有些睁不开眼。

朱瞻基盯着他额间的朱砂痣,忽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过我听说,皇爷爷是让他去海外寻找堂叔下落的。”

梅霜花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找到了么?”

朱瞻基退开半步,摇摇头:“不知道。

但是……”他朝屋里努努嘴,“那帮人偏在这个时候撞上来,皇爷爷能不恼火么!”

梅霜花垂了眼:“皇上……可定了罪?”

“皇爷爷恨透了那帮人,可我爹觉得他们忠义,不该尽杀。”

朱瞻基一耸肩,一摊手,“ 两人吵了半宿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哎,你不是司礼监的小内官么,怎么这事儿还来问我?”

梅霜花不知道看着地上什么东西,没作声。

“哦,对!

你还小,这些事儿你肯定不能知道,对不住。”

朱瞻基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儿,等你再长大点,就能知道了!”

梅霜花再抬头时,双眼通红,水汽氤氲。

“你怎么了?”

梅霜花摇摇头,用力闭了闭眼睛,将眼泪收了回去:“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我?”

朱瞻基想了想,“一朝天子一朝臣,该死的都己经死了,至于剩下的……我爹说得也不错,只要不犯事,何苦赶尽杀绝呢?”

梅霜花双眼才褪下去的血红又浮了上来:“可他们确是忠义之辈。

若不是为了心中的忠与义,他们又怎会守着一个必败的皇帝,守着一个注定守不住的皇城,还赔上了家人朋友的性命?

更何况,武将忠君才是正途。

若连天子近臣都能临阵倒戈,对天子安危都审时度势、权衡利弊,那皇帝还能信任谁呢?

皇上杀尽忠良,又可夜夜安眠否?”

梅霜花越说越激动,吓得朱瞻基瞪大了双眼,连手中的锦盒都掉落到了桌子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梅霜花,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小内侍之口。

梅霜花见他的神色,自知失言,赶紧跪下请罪。

朱瞻基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仔细瞧了周围,确定没有旁人,赶紧扶梅霜花起来,并嘱咐小金内侍:“方才的话,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是,奴婢知道。”

“还有你!”

朱瞻基对着梅霜花作出一副威严模样,“这样的话不要再跟任何人说!

不对!

是不准再说!

不对!

是想都不准再想!”

梅霜花点点头:“是。”

朱瞻基这才松了口气。

收拾好锦盒,见梅霜花神色紧张,朱瞻基笑着问道:“哎,看你方才那番话,谈吐不凡,颇有见地。

怎么,以前在家里读过书?”

梅霜花下意识想要点头,却想起侯传玉的警告——“切记,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的过往!”

他抿着嘴想了想,低头回道:“回殿下,只是从前家里母亲教过一些,只识得一些字。

现在都是侯公公教的。”

“他哪里教得好?”

朱瞻基眯着眼,笑着问,“你还想不想继续念书?”

梅霜花闻言眼睛一亮,但来不及回答,远处便传了侯传玉的声音——“花儿啊!

跑哪儿去了?”

来不及回答,梅霜花赶紧跑回去:“爹爹,有何吩咐?”

“这是你能乱跑的地方么?”

侯传玉伸手就要打,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游子不归家,附龙上青云。

野鬼难做人,魂散回乡路。”

侯传玉与梅霜花都怔愣住了,一个忘了打,一个忘了躲。

梅霜花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僧袍的和尚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少师大人说什么?”

侯传玉先回过神,松开梅霜花,俯身恭敬地问道。

朱瞻基这会儿也到了,不明所以地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对着黑衣和尚行礼:“老师。”

此人是谁?

他法名道衍,是靖难功臣之一,皇帝赐名广孝,任太子少师。

如今也是朱瞻基的老师。

“老师,您刚说什么?”

朱瞻基刚到,听得不真切,只隐约听见了句“难做人”。

谁难做人?

这里有谁不是人么?

“没什么。”

姚广孝绕过侯传玉,走到梅霜花身边,伸手抚其头顶,“根骨不错,侯公公好眼光。”

“少师大人谬赞了。”

侯传玉赶紧赔笑,“花儿,还不见礼!”

“无妨!”

姚广孝反蹲下身,平视着梅霜花的眼睛:“好孩子,别着急,慢慢来。

信他,好吗?”

梅霜花不明白他说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真是好孩子。”

姚广孝站起身,冲着侯传玉道:“侯公公万事莫急,修身修心,方得始终。”

他又看了眼梅霜花:“你收了个好孩子,将来不用愁喽!”

闻言,侯传玉笑意更盛:“哈哈哈哈!

借您吉言了!”

说完,便带着梅霜花离开文华殿,回司礼监去了。

待他们远去,朱瞻基忍不住又问了一回:“师傅,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姚广孝笑着说:“小殿下可还喜欢他?”

朱瞻基点点头:“他长得好看!”

想了想又说道,“比小金公公好看!”

小金内侍站在一旁,闻言苦笑。

“确实是个清秀可人的孩子。”

姚广孝叹了口气,“可惜那孩子命苦!

将来若他想回家,殿下可得帮一帮他。”

说完,不等朱瞻基答应,他便一甩袖袍出门而去。

朱瞻基站在原地想了想,问小金内侍:“能查到他的来历么?”

小金内侍点点头:“内官监应该有文书记录,奴婢去问问。”

“别让侯传玉和他知道。”

“奴婢明白。”

另一边,侯传玉带着梅霜花离开了文华殿,回司礼监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等关了门,将梅霜花拽到身边,拉着脸问:“你方才跟小殿下都干了什么了?”

梅霜花吓得赶紧跪下:“爹爹息怒,是小殿下要花儿陪着玩蛐蛐的!

花儿不敢了!

不会再有下次了!”

“只是玩蛐蛐?”

梅霜花小心地点点头:“只是玩了蛐蛐,真没有旁的了。”

侯传玉听了,面色稍霁:“哼!

谅你也没胆子欺瞒咱家!

不过……”他忽然拧住梅霜花的耳朵,将人拽到近前,“小崽子可别打什么主意!

你的小命儿还是咱家保下来的,出了这司礼监,你就是死路一条!”

“是!

花儿记着爹爹的救命之恩,将来定会报答爹爹的!”

梅霜花忍着痛,笑着答。

“记着就好!”

侯传玉满意地松了手。

梅霜花不敢伸手去揉耳朵,只能小心地服侍着侯传玉休息。

待鼾声起,低垂下来的眼睛再也不用掩藏恨意,仇恨的火焰控制不住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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