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透营帐,青、黄、红三色草席在泥泞中铺展成精密阵列。
裹着血污的伤兵们依令分坐,草药汁浸染的传令兵如穿梭的银针,手中竹牌叩击出哒哒的规整节奏。
这套被称作 "三色令" 的分诊制度,正是亓绪在硝烟中反复推演的心血结晶。
如今,营地中军帐外的伤亡登记簿上,数字的血色正悄然淡去。
三更漏尽,残月斜挂城头。
亓绪摩挲腰间铜铃,三百将士即刻伏地待命 。
他们背负的竹篓裹着浸油牦牛皮,暗藏七日熬制的硝石火引,火折轻击便能燃起冲天烈焰。
骤闻东门战鼓如雷。
两百精兵将特制竹筒藏于盾后,随着梆子节奏捶击,顿时杀声震天,惊得更夫失手坠梆。
而在城西背风处,亓绪亲率主力借着西风,悄然将九丈云梯搭上城墙,铁钩扣墙的声响,尽数淹没在东门的喧嚣之中。
朔风卷着砂砾扑向战场,亓绪站在瞭望车上振臂高呼:"左翼雁行疏阵,右翼成鹤翼包抄!
"嘶哑的嗓音穿透金铁交鸣,麾下士卒迅速将五人一组的散兵线拉开。
这套独创的 “星罗阵” 以减少集群伤亡为要义,当敌方漫天箭雨倾泻而下时,箭矢大多落空扎进焦土,偶有命中也只是零星损伤。
亓绪一夹马腹,率领亲卫营如锋锐楔子首插敌阵。
他手中长枪绑着青铜铸的龟甲纹镜,镜面经过特殊打磨,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白光。
每当他高举,光斑便会在硝烟中划出闪烁的信号,如同暗夜中的北斗,指引着友军朝着敌军薄弱处发动致命一击。
破晓时分,染血的战旗在晨风里低垂。
被缚的敌军主将目眦欲裂,喉间迸发着不甘的嘶吼:“你那些鼠辈如何寻得我军粮仓?”
亓绪单膝跪地,指尖摩挲着长枪上凝结的血珠,将枪刃在染尘的衣袍上反复擦拭。
熹微晨光掠过他耳后,半片贝壳状的青铜信物突然泛起冷光。
他亲手改制的 “声音预警”,此刻正随着远处传来的马蹄震颤,在喧嚣战场下暗涌着无声的回响。
他抬眼望向残阳如血的天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可知为何我总能料敌于先?”
沾血的手指缓缓指向敌营方向,那里炊烟寥寥,远不及往日浓烈。
“粮草的炊烟会说话,克扣军粮时升起的烟,比饱腹时要稀薄三分。”
敌军主将瞳孔骤缩,喉结艰难滚动:"荒谬!
不过是侥幸......"话音未落,亓绪己抽出腰间匕首,寒光闪过,割下对方一缕鬓发。
“三日前,你营炊烟从戌时断续至亥时,”染血的刀刃挑起发丝,在风中轻轻摇。
“饿极的将士连火都生不旺,这缕头发,可比你的辩解更懂军心。”
亓绪将匕首收入鞘中,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栖在断墙上的寒鸦。
最锋利的兵器,从来不是长枪上的寒芒,而是人心底那簇不灭的火苗。
残阳将他的影子拉长,与城墙下堆积的盾牌、断戈重叠成扭曲的图腾。
“不是我知道,是你没想过让你的将士少饿两顿饭。”
亓绪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对方心上。
他早己算准,敌军克扣军粮导致的哗变,比任何奇策都管用。
这大概就是故人说的 “人心才是最准的沙盘”。
此刻队伍行至护城河,亓绪忽然勒住马。
他望着水面倒映的晨光,想起昨夜最后清点时,炭笔在木板上画的正字:轻伤一百三十七,重伤西十六,阵亡…… 二十三人。
那些数字像刻在骨头上,比任何战功都清晰。
“传令下去,”他回头看向亲卫,“把阵亡将士的姓名、籍贯写在布帛上,用桐油浸过,带回京城。”
这是他能想到的,给那些没能回家的人,最郑重的承诺。
风掠过甲胄,带起少年将军衣角的褶皱。
“继续走。”
亓绪轻轻夹了夹马腹,十八岁的肩膀上,除了军功章的重量,似乎还压着某种更遥远的东西。
像是一个少年对 “战争” 这两个字,最笨拙也最执拗的重新定义。
许知梦偷偷跟在队伍中。
远处传来欢呼,有人在喊 “将军威武”。
许知梦抬起头,望着那面染血的旗帜,忽然分不清飘在风里的,是胜利的荣光,还是无数亡魂的叹息。
现代人的认知在脑子里打架。
课本里说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纪录片里讲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可没有哪句话告诉过她,当车轮碾过活生生的人时,会溅起这样滚烫的血。
她见过车祸现场的照片,看过灾难新闻的报道,可那些隔着屏幕的数字和画面,远不及此刻鼻尖萦绕的血腥气来得真实。
有人举着砍下的敌酋首级欢呼,鲜血顺着头颅的发丝滴在地上。
可旁边立刻有士兵红着眼眶跪下。
朝着那首级磕头,嘴里念叨着 “爹,娘,我为你们报仇了”。
她可以对着屏幕痛斥战争的残酷。
却永远无法理解。
当家园被烧、亲人被杀时,“残酷” 会不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 “正义”。
队伍里的伤兵被抬过去,有人疼得骂娘,有人咬着牙不吭声。
她认得其中一个,前天还听他聊起将军。
现在他的腿没了,脸色白得像纸,却还在跟旁边的人开玩笑:“以后只能拄拐看姑娘了。”
她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不是同情,也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的茫然。
她的世界观里,生命该是被精心呵护的,流血该是去医院包扎的,可在这里,断了条腿能活下来,就值得庆幸。
胜利的锣鼓敲起来了,震得她耳膜发颤。
她没有资格评判这场战争,就像她无法体会那些士兵脸上交织的疲惫与狂喜。
她只知道,那些在历史书上被一笔带过的 “大捷”,背后是无数个再也回不了家的人,和无数个被眼泪泡透的夜晚。
风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低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指甲,忽然觉得,和平年代最珍贵的,或许不是安稳本身,而是不用去理解这种 “胜利” 的沉重。
她悄悄往后退了退,将自己藏得更深些,任由那些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硝烟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