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棺

快递箱搁在省城出租屋窄小的书桌上，黄澄澄的龙眼饱满得几乎要撑破脆弱的果皮，

堆挤着散发出甜腻到令人喉头发紧的气息。那甜香中，

隐隐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井底淤泥的阴冷腥气。指尖触到箱底那张字条，

表弟歪扭的字迹如冰针猝然刺入眼底：外婆说，你落了一双鞋在井边。她替你烧了，

让你别再回去。一股寒气无声无息攀上我的脊骨，蛇一样缠绕收紧——离开时，

我分明亲手锁好了行囊，何曾遗落什么鞋履？那感觉，仿佛有双冰冷的、属于井底的小手，

在我收拾行装时，悄无声息地抽走了其中一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颈后那片皮肤，

光滑之下，仿佛仍蛰伏着无形的小手印记，在夜深人静时隐隐搏动。

记忆瞬间被这甜腻的果香与冰冷的字迹撕开一道口子，汹涌倒灌，

将我狠狠拽回那个台风温比亚登陆前、黏稠如墨的最后一夜，

拽回井龙围——那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活人墓穴。1. 荒村迷踪那年夏末，

志愿表上密密麻麻的格子像滚烫的烙铁压在心头。揣着这份灼人的迷茫与城市里积攒的烦腻，

我搭上破旧中巴，一路颠簸，投奔粤东群山褶皱深处那座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荒村——井龙围。

窗外掠过枯槁的山峦与沉默的田埂，公路如冷漠的银蛇，远远绕开了这片时间的弃土。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终在村口唯一还站着的半截青石牌坊下停住。

牌坊上模糊的刻痕，如同岁月溃烂的伤口。牌坊柱基旁，一丛丛野草长得异常茂盛浓绿，

几乎淹没了半截石柱。那绿意深处，散落着几块小小的、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碎碑石，

像被随意丢弃的孩童骨骸。外婆守在村口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榕下，灰布衫子裹着嶙峋的身形，

像一截枯槁的树桩从贫瘠的土地里艰难支棱起来。暮色沉沉，压在她佝偻的背上，

仿佛随时要将她压回泥土里去。她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上，

嘴角牵出一丝极淡的纹路，算是迎接。整个村子只剩下七户风烛残年的老人，

守着各自摇摇欲坠的祖屋，像几枚随时会被吹散的枯叶，固执地黏在时代的枝头。

外婆的老屋是其中最为颓败的一间，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泥砖，

像一块块陈旧的伤疤，无声诉说着漫长的侵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被雨水和时光反复浸泡过的霉味，

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草木腐烂的甜腥气，沉甸甸地淤塞在每一次呼吸里。这气味之下，

还潜藏着一丝更淡、更难以捕捉的、类似骨殖风化的干燥粉尘气息，

若有若无地刺激着鼻腔深处。晚饭是在灶间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吃的。

灯芯爆着细小的噼啪声，将外婆沟壑纵横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

那些深陷的皱纹在跳动的光影里如同活物般蠕动。粗瓷碗里是糙米饭，干涩得有些噎人。

屋后那庞大幽暗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默地蛰伏着，那是村人口中的九厅十八井

——祖上煊赫一时的围龙屋，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的骨架，

倔强而凄凉地支撑着破碎的往昔荣光。从灶间狭小的后窗望出去，

能看到它巨大而残缺的剪影，如同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残骸。正中央那口古井的位置，

是一个更深、更浓的墨点。喏，就那井，

外婆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屋后那片吞噬光线的庞大黑影，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

像是井底淤泥的印记，老辈人讲，底下埋着『龙骨』……

她浑浊的眼睛在灯影下闪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瞳孔深处仿佛映着幽深的井水，

不是山里的龙骨，是早年间闹大瘟，没活路的细伢子……都扔进去了。

她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在咀嚼那些被岁月风干的惨烈，

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枯叶摩擦的沙沙声。光绪二十三年……还是二十四年？

记不清了……咳得厉害，喉咙眼都是黑血沫子，没得救。大人还能拖到乱葬岗，

细伢子……图省事，都往这井里撂。塞满了，井水都漫上来，

漂着一层白花花的小胳膊小腿儿……后来用生石灰封过一层，又盖了土。井边那棵老龙眼，

就是吸着那井水长的……邪性得很。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我，

在昏暗中竟透出一种诡异的清澈，那果子，看着鲜亮，里头……是苦的，芯子都是黑的。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喉头发紧，胃里一阵翻搅。外婆口中那些沉没的龙骨

和漂满尸骸的井水画面，强行挤入脑海，带着井底淤泥的阴冷腥气。那口深不可测的古井，

连同井边虬结的老树，瞬间被赋予了令人作呕的实质感。我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草草扒完碗里的饭，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话题。2. 夜半鬼笑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

渐渐渗透了这座荒村的每一个角落。燥热像一床湿透的厚棉被，沉沉地捂在口鼻之上。

空气凝滞不动，每一次吸气都费力地搅动着黏稠的窒息感。耳膜深处嗡嗡作响，

压迫着鼓胀的神经。我躺在堂屋角落那张吱嘎作响的竹床上，身下的草席被汗水浸透，

滑腻腻地紧贴着皮肤，如同裹了一层令人不适的湿泥。窗外，

白日里喧嚣的虫鸣不知何时已彻底噤声，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死寂。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唯有自己胸腔内那擂鼓般沉重而孤绝的咚咚声，

被死寂无限放大，敲击着紧绷的神经。黑暗中，仿佛能听到远处围龙屋废墟深处，

有极其细微的、类似指甲刮擦朽木的声响，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更添一分毛骨悚然。

零点刚过，毫无征兆地，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世界骤然沉入彻底的黑暗。停电了。

不是渐次熄灭的烛火，而是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拔掉了整个村子的电源插头，

连一丝微弱的余烬都吝于留下。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降临，浓稠得如同实体，

沉沉地压在眼皮上。心，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屋后那口井的方向，猝然传来咚——咚——两声闷响！

沉重、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穿透力，如同巨大的石块狠狠砸入幽深的水底，

那声音裹挟着井水的湿冷，穿透板壁，顺着黏稠的空气，直直钻进我的耳蜗深处。紧接着，

是第三声、第四声……仿佛有无数沉重的包裹，

被人毫不留情地、接二连三地投入那深不见底的井中！每一记咚声落下，

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井壁深处的回响，像是井底有什么东西在应和着撞击。

余音未散，一阵细碎的笑声便幽灵般飘荡过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声，咯咯的，

像牙牙学语的婴孩在摸索着发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声带振动，

笑声里却夹杂着细微的、类似呛水的咕噜声。紧接着，笑声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

骤然增多、密集、嘈杂起来！咯咯嘎嘎，

嘻嘻哈哈……无数稚嫩却毫无生气的笑声交织、叠加，汇成一片诡异的声浪。

那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热闹——分明是孩童追逐嬉闹的欢腾，

却在这死寂的午夜荒村中回荡，透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空洞与喧嚣。笑声的间隙，

我甚至捕捉到几声极其短促、仿佛被强行掐断的抽泣，转瞬即逝，却比笑声更令人心头发寒。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活物般猝然从我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椎急速向上蔓延，

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某种无法抗拒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扭曲好奇的力量攫住了我。我几乎是屏着呼吸，

僵硬地摸到枕边的手机，指尖冰凉颤抖地按下电源键。屏幕幽白的光刺破了眼前的浓黑，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如同在深渊中点燃了一根微弱的火柴。

我把它死死抵在窗棂一道细长的裂缝上，让那束微弱昏黄的光柱，如濒死者的呼吸般，

艰难地穿透糊窗的薄纸破洞，投向屋后那片未知的黑暗。光柱所及，

只勉强照亮了老龙眼树下极小的一片区域。就在那昏黄光圈边缘的混沌里，

一团团灰白色的雾气正诡异地翻滚、涌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揉搓的巨大棉絮，

贴着潮湿的地面无声地滚动、聚散。这雾气并非均匀弥漫，更像是有生命般，

凝聚成一缕缕、一股股，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半透明的蛞蝓在相互纠缠、蠕动。

而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灰雾深处，赫然蹲伏着一排矮小的、轮廓模糊的黑影！它们背对着我，

肩膀诡异地、规律地一耸一耸，动作僵硬而整齐，仿佛一群木偶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操纵着。

那耸动，既像是在无声地、竭尽全力地大笑，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邪异的仪式，

重复着单调可怖的动作。更骇人的是，借着手机光晕微弱边缘的反光，

到那些黑影裸露在破烂衣衫外的手脚——皮肤呈现出一种在水底浸泡过久的、肿胀的灰白色，

指关节异常粗大、扭曲，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淤泥，仿佛刚刚才从深井的泥淖中爬出！

就在我的心脏因这景象而几乎停止跳动的瞬间，那一排耸动的黑影，动作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它们以一种绝非人类所能企及的、完全同步的僵硬姿态，

齐刷刷地扭转过头颅！那转动的角度之大，远超常理，

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却清晰的咯啦声！光柱猛地打在那转过来的脸

上——我的呼吸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卡在喉咙深处，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本该是面孔的位置，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空茫的虚无！

唯有正中央，裂开一道鲜红刺目的口子！那红色浓稠得像凝固的血，

咧开的弧度巨大得不可思议，一直延伸、撕裂到本应是耳根的位置，

如同被烧红的利刃在虚无的面皮上狠狠划开的一道狰狞笑痕！那血口内部，并非口腔的粉红，

而是一片更深邃、更污浊的黑暗，仿佛直接连通着某个冰冷的深渊！更恐怖的是，

在那血口咧开的瞬间，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井底淤泥、腐烂水草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又腥膻的“死婴”气息，

如同实质般穿透了薄薄的窗纸，猛地灌入我的鼻腔！那气味如此真实、如此浓烈，

瞬间击溃了我最后一丝侥幸！操！

一声粗粝短促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我痉挛的喉管里炸出！手机脱手坠落，啪

地一声闷响砸在泥地上，那点救命的光瞬间熄灭，黑暗如同嗜血的兽群，

瞬间将一切重新吞噬。那浓烈的死婴腥气却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清晰地萦绕在鼻端，

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着我的头颅。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双腿一软，

重重地跌坐回湿滑的竹床上，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衬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那排咧着血盆大口、面皮空荡的笑脸，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了我的视网膜深处，

在无边的黑暗里灼灼燃烧，循环播放。那颈骨扭断的咯啦声，那浓烈的尸臭，

仍在耳蜗和鼻腔中震荡、弥漫。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了一切。

仿佛刚才那骇人的笑声和诡异的景象，只是黑暗开的一个恶意玩笑。然而，

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屋后那条连接灶房与堂屋的露天走廊上，猝然响起了哒…哒…哒…

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黏腻感，

如同赤脚踩踏在长满滑腻青苔的冰凉石板上。那声音缓慢，却异常清晰，

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鼓点上，也踏在我濒临崩断的神经上。它沿着走廊，不疾不徐，

目标明确，一步步，一步紧似一步地，朝着我的房门逼近！随着脚步声的靠近，

那股浓烈的、混合着井底淤泥与死婴腐坏的腥臭寒气，如同有形的冰锥，

率先从门缝底下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瞬间激起我满身的鸡皮疙瘩，汗毛根根倒竖！

那寒气中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像是无数人用气声同时叹息的嘶嘶声，

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门板之外。吱——呀——老旧的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仿佛不堪重负。门，竟自己缓缓地开了一条缝！门外的黑暗浓得如同实质，

走廊深处空无一物，只有无边的死寂和那股越来越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寒气。

就在门开的一刹，墙角那把白天劈过柴的旧柴刀冰冷的触感猛地刺入掌心！

刀柄上粗糙的木纹硌着皮肤，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痛感。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死死攥住粗糙的木柄，闭着眼，

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正在开启的、通往未知恐惧的门，狠狠一脚踹去！哐当——！

门板猛地撞在土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得房梁上的陈年老灰簌簌落下，

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我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柴刀在手中剧烈地颤抖，冰冷的刀背紧贴着我汗湿的掌心。后背死死抵住同样冰冷的墙壁，

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我不至于瘫软的依靠。门外，空荡荡的走廊尽头，

只有外婆白天晾晒在竹竿上的一排旧校服——洗得发白、空瘪的蓝色布料，

被穿堂而过的阴风灌满，鼓胀起来，在惨淡的夜色里左右摇晃。

像一排被吊起的、无魂的孩童躯壳，无声地荡着秋千。那排校服晃动的频率异常诡异，

并非随风自然摆动，而是一种僵硬的、带着某种节拍的左右摇晃，

如同被看不见的手在整齐地推拉。寒意并未因门外空无一物而消退，

反而更深地渗入了骨髓。那股井底淤泥混合死婴的腥臭，在门被撞开后非但没有消散，

反而更加浓烈地涌入房间，仿佛刚才门外站着的，就是那腥臭的源头本身。我紧握着柴刀，

背靠土墙，像一尊被冷汗浸透的石雕，死死盯着那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门洞。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