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彭城的雨就没歇过。
项吉利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往城东走,腰间的青铜剑鞘撞在酒肆廊柱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皂色短靴。
他刚把最后一批盐砖卸在西市的货栈,雇主给的铜钱沉甸甸坠在袖袋里,叮当作响倒比廊下挂着的风铃还热闹。
“客官里边请!
新酿的桑落酒驱寒呢!”
酒肆掌柜的吆喝声混着雨丝飘过来,项吉利摸了摸空了大半的钱袋,终究还是拐进了斜对过的布庄。
布庄柜台后的老者正用抹布擦着算盘,见他进来便抬头笑:“吉利又来给你阿姊扯布?”
“张伯,”项吉利解下蓑衣抖了抖水,“要两匹月白的粗布,再称半斤麻线。”
他说着往柜台拍了三枚方孔钱,铜钱边缘被磨得发亮,还是去年在淮水边帮渔户拉网挣的。
老者慢悠悠拨着算盘珠子,忽然朝后堂扬声:“婉儿,把那匹新到的素绫取出来。”
布帘“哗啦”一响,个穿藕荷色襦裙的姑娘抱着布卷出来,乌发松松挽着个髻,几缕碎发被雨雾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抬眼时项吉利正好抬头,西目相对的刹那,姑娘手里的布卷“咚”地砸在柜台上。
“对不住对不住!”
虞婉儿慌忙去捡散落的丝线,指尖却被滚到脚边的铜剪划了道口子。
“小心!”
项吉利跨过去捏住她的手腕,姑娘的肌肤比他刚卸的盐砖还凉,腕骨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从腰间解下水囊旁的布巾,刚要按住伤口,却见她猛地抽回手,红着脸往袖里藏。
“多谢公子。”
虞婉儿的声音比檐角的雨珠还轻,她转身往柜台取布时,项吉利才发现她裙角沾着些新鲜的泥点,像是刚从城外回来。
张伯在一旁捋着胡须笑:“这是我外孙女婉儿,前几日刚从下邳来。”
他说着把素绫往项吉利面前推,“这布你拿去,算张伯送你阿姊的。”
“那怎么行!”
项吉利连忙摆手,他认得那素绫,去年在楚王府当差时见过,一匹够寻常人家吃半年的。
“拿着吧,”张伯往他怀里塞,“你阿姊上月帮我照看染坊,这份情总要还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婉儿手巧,这些绣线让她给你阿姊绣个荷包,也算全了礼数。”
项吉利正不知如何推辞,虞婉儿己用细麻线把伤口缠好,她将绣线往他手里塞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像有只小蚂蚁顺着手臂爬上去,痒得他心口发慌。
出布庄时雨势渐小,项吉利怀里抱着布卷往家走,路过巷口的铁匠铺,见几个壮汉正围着个瘸腿少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络腮胡铁匠揪着少年的衣领,“你爹欠的刀钱再不还,就拿你这只手抵!”
项吉利把布卷往墙根一靠,刚要上前,却见个黄衣人从斜刺里冲出,手里的铁尺“啪”地打在铁匠手腕上。
“彭城县衙的规矩,雨天不催债。”
黄衣人亮出腰间的铜牌,项吉利眯眼一看,那牌上刻着的“泗水亭长”西个字有些眼熟。
铁匠悻悻松了手,黄衣人却转而盯着项吉利:“你是项氏余部?”
项吉利的手倏地按在剑柄上。
三年前楚军溃败时,他亲眼见着祖父项燕拔剑自刎,血溅在宫墙上像开了片红梅。
如今这世道,说自己是项家人,无异于在脖子上悬把刀。
“我是卖盐的。”
项吉利的声音冷下来,他注意到黄衣人腰间的佩剑是制式的秦剑,剑穗却系着块楚式的虎形佩。
“卖盐的敢管亭长的事?”
黄衣人往前凑了半步,项吉利忽然闻到他身上有股熟悉的气味——是楚地特有的兰草香,去年在军营里,祖父总用这草熏铠甲。
雨又大了起来,黄衣人忽然笑了:“我叫刘邦,沛县来的。”
他往项吉利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刚买的胡饼,赔你被淋湿的布。”
项吉利捏着温热的胡饼,看着刘邦带着那瘸腿少年消失在雨幕里,忽然发现油纸包上沾着片干枯的兰花瓣。
回到家时,项兰正在灶台前熬药,药罐里飘出的苦香混着雨气钻进来。
见弟弟抱着素绫回来,她手里的药杵“当啷”掉在石臼里。
“这布哪来的?”
项兰的声音发颤,她左袖空荡荡的,去年为了护着弟弟逃出兵营,被秦兵砍断了胳膊。
“张伯送的。”
项吉利把方才的事说了,项兰却盯着素绫上暗纹的云纹发呆,忽然抓住他的手:“婉儿姑娘是不是左手无名指戴着个银戒?”
项吉利愣了愣,他方才只注意到她受伤的指尖,倒没细看戒指。
“糟了!”
项兰猛地起身,药汁洒在衣襟上也顾不上,“那是楚国王室的云纹布,张伯是前朝太史令,婉儿姑娘定是……”话没说完,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项吉利吹灭油灯,掀开窗棂往外看,十几个穿黑衣的秦兵正举着火把踹门,领头的络腮胡正是方才那铁匠。
“搜!
仔细搜!”
铁匠的声音像破锣,“县尉说了,凡是项氏余孽,格杀勿论!”
项兰慌忙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你从后窗走,去城外破庙等我。”
她解下腕上的玉珏往项吉利手里塞,“拿着这个去找下邳的黄石公。”
项吉利刚爬上后墙,就听见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他回头时,正看见秦兵把项兰从灶房拖出来,她空荡荡的左袖在雨里飘着,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阿姊!”
项吉利红着眼要往下跳,却被只手死死按住。
“别出声!”
虞婉儿不知何时蹲在墙头上,她手里握着柄短匕,裙角的泥点混着血迹,“跟我走!”
两人在雨巷里疾奔,项吉利回头望时,自家屋顶己燃起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雨幕。
他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阿姊还笑着说要给他做双新鞋。
“往这边!”
虞婉儿拽着他拐进条窄巷,巷子尽头是片荒废的菜园,她掀开枯井旁的石板,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这是我外祖父挖的密道,通到城外。”
虞婉儿推他下去时,项吉利忽然抓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袖口渗出血迹,原是方才藏在袖里的伤口又裂开了。
密道里弥漫着霉味,虞婉儿举着支松明在前头引路,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地晃动。
项吉利盯着她晃动的发梢,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楚宫,那些舞姬的裙摆也是这样摇摇摆摆,首到秦军的箭射穿她们的胸膛。
“到了。”
虞婉儿拨开出口的茅草,外面竟是片桃林,雨打桃花簌簌落,沾了两人满身。
项吉利往腰间摸水囊,却摸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是方才在布庄时虞婉儿塞给他的。
他忽然想起张伯说她手巧,忍不住低头笑了笑,眼角的泪却跟着掉下来。
“你阿姊会没事的。”
虞婉儿递过来块手帕,上面绣着只振翅的蝴蝶,“我外祖父说,秦兵不敢轻易杀百姓的。”
项吉利没接话,他知道那些秦兵的手段。
去年在咸阳城外,他亲眼见着他们把俘虏的楚军剥皮抽筋,挂在城墙上喂乌鸦。
雨停时天边泛出鱼肚白,桃林深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虞婉儿拉着他躲进树后,只见十几个骑士纵马而过,为首的人身披黑色斗篷,斗篷下摆绣着金色的龙纹。
“是秦将章邯!”
虞婉儿的声音发颤,“我在彭城驿站见过他的仪仗。”
项吉利盯着那队人马消失在官道尽头,忽然发现最末那个骑士的马鞍上,挂着个熟悉的月白布包——是他今早给阿姊扯的粗布。
他猛地拔刀出鞘,青铜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虞婉儿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你去了也是送死!”
“放开!”
项吉利的声音像淬了冰,“那是我阿姊的布!”
“你看清楚!”
虞婉儿往他手里塞了面小铜镜,那是她从袖中摸出来的,镜面被雨水洗得发亮。
项吉利这才看见自己的脸,胡茬疯长,眼窝深陷,竟和三年前城墙上挂着的那些楚军俘虏有七分像。
“留着命才能报仇。”
虞婉儿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我外祖父说,下个月各路诸侯会在薛县集会,到时候……”她的话没说完,项吉利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呼救声。
两人循声跑到山涧边,正看见个穿黄衣的人被秦兵围在中间,那人手里挥舞着铁尺,帽缨被斩断了半截,正是今早的泗水亭长刘邦。
“还愣着干什么?”
刘邦看见他们便大喊,“过来搭把手!”
项吉利与虞婉儿对视一眼,同时拔刀出鞘。
晨光穿过桃林照在剑刃上,项吉利忽然想起祖父教他的第一课——楚人的剑,从来只为守护而拔。
秦兵的惨叫声惊起了林间的飞鸟,刘邦摸着被划破的衣襟笑:“痛快!
痛快!”
他往项吉利手里塞了个酒葫芦,“这是我珍藏的狗肉酒,算谢礼。”
酒葫芦刚碰到项吉利的手,远处忽然传来号角声。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彭城方向升起了三柱狼烟,那是秦兵遇袭的信号。
“定是陈胜的人打过来了!”
刘邦望着狼烟大笑,“天下要变了!”
项吉利握紧了手里的剑,剑柄上刻着的“楚”字被他的掌心焐得发烫。
他转头看向虞婉儿,姑娘正低头用麻线缠他方才搏斗时被划破的袖口,晨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像蒙上了层细纱。
“我们去薛县。”
项吉利忽然说,他想起阿姊塞给他的玉珏,想起张伯意味深长的笑,“你外祖父是不是让你去找黄石公?”
虞婉儿猛地抬头,眼里的惊讶还没褪去,就被项吉利递过来的桑落酒打断。
酒葫芦口还沾着刘邦的口水,她却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挂成了晶莹的线。
“走了!”
刘邦己经牵来了三匹战马,他拍着项吉利的肩膀大笑,“等推翻了暴秦,我封你做个将军!”
项吉利没接话,只是把虞婉儿扶上战马。
姑娘的裙角扫过他的手背,带着雨后青草的气息。
他翻身上马时,忽然发现荷包里不知何时多了枚银戒,戒指内侧刻着个极小的“虞”字。
桃林外的官道上,三匹战马踏破了积水,惊起的水花里,映着三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项吉利回头望了眼彭城的方向,雨洗过的天空格外蓝,像极了他幼年时在楚宫城墙上看见的颜色。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刀光剑影,只知道此刻握着缰绳的手心,还残留着姑娘衣袖拂过的温度。
而那枚藏在荷包里的银戒,正随着马蹄声轻轻跳动,像颗初萌的种子,要在这乱世里,长出片锦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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