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五年冬,腊月廿三。
京城。
天色阴沉,细密的雪粒子打着旋儿落下,落在灰扑扑的瓦檐上,也落在城南甜水井胡同深处一间逼仄小院的青石板上。
寒风像带了钩子,顺着窗棂的缝隙往里钻。
屋内,一盏油灯顽强地跳跃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温暖而醇厚的香气,将寒气隔绝在外。
灶膛里,松木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黝黑的锅底。
一口硕大的砂锅里,乳白色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细密的气泡破裂,释放出更加浓郁的鲜香。
几块斩得齐整的猪肋排在其中沉浮,炖煮得恰到好处,骨肉将离未离,呈现诱人的浅褐色。
旁边的小炉子上,一只精巧的紫砂壶嘴正氤氲出清雅的茶香,与肉香交织,意外地和谐。
灶台前的身影纤细而专注。
沈知微,或者说,此刻她只是“苏微”。
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棉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皓腕,指尖因常年浸水而微微泛红。
她微微俯身,眸光沉静如水,专注地盯着锅中翻滚的汤汁。
左手稳稳握着长柄木勺,手腕轻巧地一旋、一提,撇去浮沫的动作行云流水。
右手则飞快地捻起一小撮盐,指尖微弹,细白的盐粒均匀地落入汤中,分毫不差。
“微儿,火候差不多了吧?”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伯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袄,搓着手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目光却慈爱地落在少女身上。
“嗯,苏伯。”
沈知微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再煨一刻钟,让这高汤的骨髓味儿彻底融进去。
这‘清炖狮子头’的汤底,讲究的就是个‘清、鲜、醇’,差一分火候,味道就薄了。”
她说话间,手上动作不停,从旁边备好的瓷碗里取出一团***细腻的肉糜,掌心沾了水,娴熟地团转、摔打,几下功夫,一个圆润光滑、大小如婴儿拳头的狮子头便成型了。
指尖沾上一点蟹黄,点在顶端,如同点睛之笔。
苏伯看着她的动作,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有一丝深藏的痛楚。
八年了。
当年那个在抄家血火中只会瑟瑟发抖、哭哑了嗓子的小女孩,如今己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是在这烟火灶台间,练就了一身足以安身立命的绝技。
只是那双本该盛满天真烂漫的杏眸里,沉淀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与刻骨的寒凉。
“今日这单子,是城西赵员外家小公子的百日宴,点名要这道‘蟹粉狮子头’,还有那道‘松鼠鳜鱼’,给的价码不低。”
苏伯吸了吸鼻子,叹道,“咱这‘苏家小灶’的名声,算是慢慢打出去了。
微儿,辛苦你了。”
沈知微轻轻摇头,将团好的狮子头轻轻滑入旁边另一锅清亮的高汤中:“能养活我们爷俩,还能攒下些,不辛苦。”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细雪,声音低了下去,“比起八年前那个冬天,这点辛苦算什么。”
八年前。
绣春刀劈咧沈府“清正传家”的匾额,父亲沈铮也在昭狱中含冤而亡。
这八年,她忘不了母亲投缳自尽时飘荡的白绫,也记得家中仆役哭喊奔逃的场景。
雪色,血色,在记忆中交织。
当年六岁的她,本也应该殒命的。
是苏伯,这个曾立下军功、后因伤退役在府中管事的汉子,不顾一切地将她救了出来,藏在馊水桶里蒙混过关,沿着沈府的偏院小路,消失在冰冷的、飘着血腥味的雪夜里……“咳!”
苏伯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回忆,眼中带着严厉的警告:“微儿!
慎言!
那些事,忘了好,忘了好!
记住,你只是苏微,苏伯的侄女,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厨娘。
京城这地方,隔墙有耳。
尤其,是严家的人。”
“严家……”沈知微咀嚼着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严嵩!
严世蕃!
这两个名字,如同淬了剧毒的针,日夜扎在她的心上。
父亲沈铮,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清流脊梁,只因在“大礼议”后期和清查皇庄贪墨案中触怒了严嵩父子,便被他们罗织罪名,扣上“结党营私”、“诽谤君父”的帽子,落得个抄家灭门的下场!
而真正的巨贪蠹虫,却稳坐钓鱼台,权势熏天,享受着人间的无上富贵。
“苏伯,我晓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恨意,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锅灶。
复仇的种子早己深埋,但此刻,她需要的是蛰伏,是力量。
而这一手厨艺,便是她立足的根,也是她未来刺向仇敌的一把无形刀。
她将煨好的狮子头小心盛入垫着翠绿菜心的白瓷盅里,淋上清澈透亮的汤汁。
那狮子头饱满圆润,色泽***,顶端的蟹黄如金珠点缀,汤汁清可见底,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醇香。
旁边的松鼠鳜鱼也己炸得金黄酥脆,淋上滚烫的、酸甜适口的茄汁,瞬间发出“滋啦”一声响,仿佛活了过来,鱼头高昂,鱼尾翘起,形神兼备。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一个粗嘎的嗓音喊道:“苏厨娘!
苏厨娘在吗?”
苏伯皱了皱眉,快步走出去开门。
沈知微也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
“哟,是刘管事?
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苏伯的声音带着客套的疏离。
“好事!
天大的好事!”
那被称作刘管事的男人声音透着兴奋,“吏部文选司陈郎中府上,明日有贵客临门!
听说你家厨娘手艺了得,尤其是那道‘松鼠鳜鱼’,连醉仙楼的周大少都赞不绝口!
陈夫人特意吩咐,让你家苏微明日过府,操持晚宴!
工钱嘛,好说,好说!
是赵员外家的三倍!”
吏部文选司郎中陈大人?
沈知微心中一动。
这可是掌管官员铨选的实权位置!
他的府上宴请贵客,会是谁?
能接触到这样的官员,或许能听到些什么?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在她心底悄然亮起。
“多谢陈夫人抬爱,也劳烦刘管事跑这一趟。”
苏伯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只是,不知贵客是?”
“嗨,这你就甭打听了,反正是顶顶尊贵的大人物!
你家厨娘只管拿出看家本事,把菜做好便是!
明日申时初刻,准时到陈府后门角门,自有人引你进去!
记住了,千万别误了时辰!”
刘管事交代完,脚步声便远去了。
苏伯关好院门,回到厨房,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忧色更重:“吏部陈府,这水太深。
微儿,明日务必小心,谨言慎行,做完事立刻回来,莫要多看,莫要多听!”
沈知微看着苏伯担忧的脸,又看了看桌上那盅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蟹粉狮子头”,轻轻点了点头:“苏伯,放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拿起抹布,仔细擦拭着灶台边缘溅上的一滴油星,动作沉稳有力。
窗外,雪似乎下得更紧了。
小院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很快便被寒风吹散。
但这间简陋厨房里弥漫的香气,却固执地穿透了风雪,昭示着这里孕育着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明日,吏部陈府。
那里或许有她等待己久的契机,也必然潜伏着未知的风险。
沈知微的眼中,寒光与火光交织,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