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秋。
紫禁城的角楼刚被夕阳染成金红,储秀宫的宫道上就起了一阵骚动。
“淑妃娘娘驾到——”太监尖细的唱喏声里,沈兰因踩着石榴红的宫鞋,一步步踏上汉白玉台阶。
她穿了件石青色宫装,领口绣着暗纹的箭羽,明明是女子的衣裳,偏被她穿出了几分沙场的凛冽。
身后的宫女捧着赏赐的锦盒,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谁都知道,这位刚入宫三天的淑妃,昨天在御花园里,把贵妃慕容月的孔雀扇折了。
“淑妃妹妹倒是清闲。”
慕容月的声音从回廊传来,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冷峭。
她今日穿了身正红宫装,金线绣的凤凰绕着裙摆,行走间珠翠叮当,活脱脱一只开屏的孔雀。
沈兰因停下脚步,连眼皮都没抬:“贵妃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慕容月走近了,鬓边的东珠晃得人眼晕,“只是听说妹妹昨日得了陛下赏赐的‘凝血玉’,姐姐特意来瞧瞧。
听说那玉能验毒,妹妹初来乍到,身边总得有件趁手的东西才好。”
这话戳得狠。
谁不知道沈兰因的父亲沈策在北疆手握重兵,皇帝明着封她为妃,实则是扣下当人质。
“验毒”二字,分明是暗指她心有怨怼,怕被皇帝下毒。
沈兰因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贵妃若是担心,不如自己试试?”
她突然抬手,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扔向慕容月。
那玉佩是白玉的,上面刻着半朵雪莲——是她未入宫时,表哥萧策送的定情物。
慕容月没接稳,玉佩“当啷”一声砸在金砖上,边角磕掉了一块。
“你!”
慕容月的脸瞬间涨红,她身后的宫女尖叫着要去捡,却被沈兰因喝住:“碎了便碎了,一块破玉罢了。”
她瞥了眼慕容月气得发抖的手,“比起贵妃前日摔碎的那支狼毫笔,这玉可便宜多了。”
那狼毫笔,是皇帝御赐给太子太傅苏文渊的,前日赏花宴上,被慕容月“失手”掉进了墨池。
而苏文渊,正是今日要入宫的贤妃苏轻婉的父亲。
慕容月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原想给这将门孤女一个下马威,没成想反被将了一军。
正待发作,却见远处太监又在唱喏:“贤妃娘娘到——”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苏轻婉提着裙角快步走来。
她穿了件月白色长衫,倒像个读书人家的公子,手里还攥着本线装书,鬓边只簪了支碧玉簪,素净得不像个刚入宫的妃子。
“臣妾见过贵妃,见过淑妃。”
苏轻婉的声音温软,目光却在瞥见地上的碎玉时,飞快地顿了一下。
慕容月正憋着火,见她这副清汤寡水的样子,顿时来了气:“贤妃倒是好兴致,入宫第一天就抱着书啃?
莫不是觉得这后宫,是让你开私塾的地方?”
苏轻婉浅浅一笑,将书往身后藏了藏:“回贵妃的话,臣妾父亲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臣妾想着,这宫里的学问,或许比书里的更精深,正想向二位姐姐请教呢。”
她说着,目光轻轻扫过沈兰因,又落回慕容月身上,“方才听姐姐们说起‘凝血玉’,臣妾倒想起家父曾说过,有一种西域奇毒,专能让玉碎而无痕,不知姐姐们听过没有?”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慕容月心上。
她父亲慕容渊的商队,最擅长倒卖西域货物。
沈兰因突然开口:“贤妃懂得倒多。”
“略知皮毛罢了。”
苏轻婉低头抚了抚书页,指尖在“论语”二字上轻轻一按——那正是父亲被抄家时,她拼死藏下来的孤本,里面夹着弹劾慕容渊的密信。
就在这时,宫道尽头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穿着粗布宫女服的少女,被太监们推搡着往这边来,发髻散乱,脸上还带着泪痕,正是昨日被皇帝破格封为才人的林微。
“陛下有旨,林才人冲撞贵妃,罚跪储秀宫门前三个时辰!”
传旨太监尖声喊道。
林微膝盖一软,重重跪在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地面,声音细若蚊蚋:“臣妾……领旨。”
谁也没看见,她垂在袖中的手,悄悄将一块撕碎的锦缎塞进了石缝里——那是昨日慕容月贿赂总管太监时,不小心扯落的衣角碎片。
沈兰因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眉头微蹙。
慕容月却冷笑一声:“贱婢就是贱婢,刚爬上去就忘了本分。”
说罢,她瞥了眼沈兰因,又扫过苏轻婉,“妹妹们刚入宫,规矩还得学。
这储秀宫的地,可不好站。”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异香飘来。
只见一个穿胡服的女子,牵着只雪白的狐狸,从宫墙后转了出来。
她发间缀着银饰,走路时叮当作响,正是和亲来的容嫔阿古拉。
“你们在吵什么?”
阿古拉的汉语带着异域口音,目光落在林微身上时,突然停住了。
她怀里的狐狸“嗷”地叫了一声,挣着要扑向慕容月的裙摆。
“放肆!”
慕容月吓得后退一步,“哪来的野物,也敢在宫里撒野!”
阿古拉抚摸着狐狸的皮毛,眼尾上挑:“这是我们草原的‘雪狐’,能辨善恶。
它方才对着贵妃叫,许是闻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小的银哨,吹了一声。
那狐狸立刻安静下来,却仍死死盯着慕容月的腰间。
沈兰因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了慕容月的玉带扣上——那扣环是翡翠的,上面刻着朵缠枝莲,看着倒像是西域的工艺。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宫灯次第亮起,将五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投在朱红的宫墙上,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沈兰因看着眼前这阵仗,突然觉得父亲说的“后宫如沙场”,倒真没说错。
慕容月恨她兵权在握,苏轻婉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林微看似懦弱却在暗中藏证据,阿古拉的狐狸和银哨透着诡异……而她自己,怀里还揣着表哥萧策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八个字:“父陷囹圄,伺机而动。”
储秀宫的宫墙很高,高得能挡住天边的月。
但沈兰因知道,这朱墙挡不住人心,更挡不住那些藏在暗处的刀光剑影。
她抬眼望向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指尖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半枚虎符——那是父亲给她的信物,也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的底气。
今晚的风,怕是要刮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