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讥诮的尾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祝嫣然的耳膜。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指尖冰凉。
那些关于桑家千金脾气乖戾、赶走了无数护工的传言,瞬间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化作眼前这具背对着她的、凝固躯壳所散发出的实质性的冰冷气息。
她捏了捏自己冰凉的指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感压住喉咙口涌上的不适。
她想起父亲干裂的手掌拍在她肩上时的沉重,想起母亲躲闪又带着祈求的眼神,想起那个逼仄的出租屋里永远散不去的霉味和药味。
这份工作,不能丢。
“桑小姐,”祝嫣然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缓,努力压下所有情绪,“您需要什么吗?
要不要喝点水?”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那背影固执地凝固着,拒绝着外界的一切试探。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密集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致,也模糊了时间。
房间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微的嗡鸣,以及一种无孔不入的、沉重的死寂。
祝嫣然的目光又一次飘向角落里的钢琴。
防尘罩的边缘落了些细微的灰尘,覆盖着下方沉默的琴键。
一个念头,微小而突兀,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这念头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冲动——也许,音乐是打破这冰封死寂的唯一钥匙?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在邻居家那架破旧的二手立式钢琴上胡乱按响琴键时,母亲脸上短暂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光。
那是她贫瘠童年里,关于“美好”最奢侈的想象碎片。
她深吸一口气,那昂贵的冷香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涌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力量。
她绕过那张宽大的护理床,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猛兽。
床上的桑芙熙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祝嫣然走到钢琴旁,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掀开了厚重的防尘罩一角。
深色的、光洁如镜的琴身露了出来,像沉睡的黑色宝石。
她犹豫了一瞬,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最终还是拉开琴凳,坐了下去。
冰凉的琴凳表面让她微微一颤。
她抬起手。
手指并不修长,甚至因为常年的家务和奔波显得有些粗糙,指关节微微泛红。
她悬在琴键上方,悬停了几秒钟,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回忆。
然后,她的指尖试探性地落了下去。
一个音符。
生涩、犹豫,带着初学者特有的笨拙和不确定,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打破了房间里凝固的空气。
那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带着一丝突兀的滑稽。
祝嫣然的手指有些僵硬,指关节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
她努力回忆着童年时在邻居家那架破旧钢琴上胡乱摸索出的不成调的音阶,凭着模糊的肌肉记忆,一个音,一个音,断断续续地按下去。
不成旋律,只是最简单的、单调的重复,甚至偶尔还会按错键,发出刺耳的不和谐音。
琴音断断续续,笨拙得可怜,在奢华空旷的房间里孤独地回荡。
就在一个突兀的错音刺耳地响起时,护理床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沙哑、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暴怒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了过来:“吵死了!
滚出去!
谁准你碰我的琴?!”
那声音里的戾气如此浓烈,祝嫣然吓得浑身一抖,手指猛地从琴键上缩了回来,像被烫到一样。
她仓皇地转过身。
桑芙熙不知何时己经艰难地转过了头。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颧骨因为消瘦而显得异常突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凌厉的首线。
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却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死死地钉在祝嫣然身上,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近乎实质性的痛苦。
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祝嫣然的皮肤,首抵她灵魂深处因笨拙而生的羞赧。
祝嫣然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窘迫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站起身,琴凳在身后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对…对不起!
桑小姐!”
她语无伦次,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就往门口退,“我这就走!
我马上……”她慌乱地想去抓自己的帆布包,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就在她转身,几乎要夺门而逃的瞬间,桑芙熙那冰冷、沙哑,带着一种古怪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再次响起,硬生生钉住了她的脚步。
“站住。”
祝嫣然僵在原地,背对着那张护理床,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不敢回头,只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的脊背上。
“回来。”
桑芙熙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命令感。
祝嫣然艰难地、一寸寸地转过身,手指用力地绞着湿透的衣角。
她垂着眼,不敢去看桑芙熙的脸。
“坐到那里。”
桑芙熙的目光瞥向琴凳,下巴极其细微地朝那个方向抬了一下,这个动作对她而言似乎都异常费力。
祝嫣然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
完了,这是要亲自看着自己滚蛋?
还是要用更恶毒的话来羞辱?
她挪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重新坐回那张冰凉的琴凳上,感觉像是坐在了针毡上。
“手,”桑芙熙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干涩、疲惫的语调,“放上去。”
祝嫣然不明所以,但只能照做,将冰凉僵硬的手指重新放回同样冰冷的象牙琴键上。
“笨。”
桑芙熙吐出一个字,那声音里没有温度,却奇异地少了刚才那种暴戾的火焰,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陈述,“手腕僵得像木头。
塌下去。”
祝嫣然一愣,下意识地按照那指令,尝试放松自己紧绷的手腕。
“手指关节,拱起来。
像握着一个……看不见的鸡蛋。”
桑芙熙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她的眼睛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着里面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是极度的不耐?
还是某种被强行唤醒的、久远而痛苦的记忆?
祝嫣然屏住呼吸,努力地调整自己僵硬的手指,模仿着记忆中邻居家小孩弹琴时那种优雅的姿态。
她笨拙地弯曲指关节,试图构筑起那个虚无的“鸡蛋”形状。
“肩膀……沉下去。
别端着。
不是……上刑。”
桑芙熙的声音更低弱了,带着喘息,每一个停顿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