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内。
嬴政一归,案头便堆满奏折。
皆为弹劾之文。
他未急于翻阅,而是先看其他。
巡游在外期间,并无急报递送。
沉浸政务之中,嬴政将途中种种烦忧暂且抛诸脑后。
他尚知不可因私情乱国事。
李斯与冯去疾觐见之后,各自退下。
临走之时,李斯目光微微掠过案上弹劾之章。
“不急,迟早会看到。”
果不其然,不多时,嬴政神色骤变。
“国库仅余二十万钱?!”
龙颜大怒,声音震殿。
旋即强压心头火气,继续细览奏章内容,眼神逐渐复杂。
购置大批耕牛,租予百姓?
召集人力,集中喂养鸡鸭鹅?
又鼓励民间广养禽畜?
圈养猪只五千余头?
千亩良田种茶?
五百亩甘蔗?
并由官府出资引导民间种植?
红糖坊设立?
商区整修扩建?
一项项开销如流水般倾泻。
表面非为挥霍……然国用己竭。
最终,他翻开那些弹劾奏章。
“嗯?
张涛暗访中尉营,详情不明?
中尉营守口如瓶?”
嬴政眼神渐寒。
张涛调往将作少府一事,他本不在意。
那处不过安置些秦墨工匠罢了。
至于弹劾张涛重商轻农、耽误耕田的奏章,他也只是一掠而过。
可这回涉及中尉营,却非同小可。
那是掌控咸阳内外治安兵马的要地。
“张涛如今在内史府否?”
“回陛下,不在。
申时一到,他便离去了。”
赵高似早等此问,应声答道。
“……召张涛入宫!”
嬴政将手中奏折重重掷于案上。
诏令传出,有谒者奉命出宫传人。
消息也悄然送至李斯耳中。
“陛下发怒,召见张涛。”
李斯轻笑,心中己盘算继任内史的人选。
或许,该让儿子李由试试。
冯去疾之子冯劫能为太仆,蒙恬之弟蒙毅可任廷尉,自己之子李由,为何不可居高位?
与此同时,嬴阴亦得讯。
她原打算寻个由头,过几日再去寻张涛。
如今却是不成了。
“可恶,派出的人至今不见踪影。”
“真是气煞人。”
她急步奔出宫门,抢在谒者之前赶往张涛住处。
张家不大,仅一对老夫妇照料起居。
嬴阴提裙快步,径首闯入。
张涛正舞动承影剑,体会剑势变化。
剑光如霜雪飞洒,身姿若银辉流动。
刚猛时裂石开山,迅疾时如惊电破空,轻灵时若浮云游天。
清逸风姿,宛若剑仙临世。
猛然冲入的嬴阴顿时放缓脚步,继而驻足静观,不忍惊扰。
“内史张涛何在?
陛下召见!”
门外传来尖细喝声。
正沉浸于剑舞的嬴阴猛然惊觉。
“糟了!”
张涛收剑而立,“出了何事?”
嬴阴眉头紧锁,“父皇动怒,召你定无好事。”
尤其此刻他还提前离署。
“内史张涛,陛下召见!”
外头谒者语气愈发不耐。
“再不出面,便是违旨,我等唯有破门而入。”
府内。
张涛安顿好剑器,推门而出。
谒者面色不佳,“内史,陛下召你,还请速行。”
“放肆!”
未待张涛开口,嬴阴己然出声呵斥。
“拜见公主!”
谒者慌忙躬身行礼。
此人不敢得罪嬴阴。
心中对张涛更添几分嫉恨。
年纪轻轻便位列九卿,连公主对他的心意也是尽人皆知。
嬴阴柳眉微蹙,“他是九卿之臣,你不过一名谒者,怎敢如此无礼!”
那谒者闻言,心中一凛。
张涛抱拳一礼,躬身道:“拜见内史大人。
方才冒犯,还请恕罪。”
“无妨,带路便是。”
张涛轻挥衣袖。
嬴阴忙道:“我陪你一道去,若父皇责罚,我可为你开脱。”
谒者心头微酸,硬着头皮开口:“公主,陛下只召见内史一人,您若同行,只怕……怕什么……你……”未等嬴阴说完,张涛便道:“我自己前去便可。”
他心中坦然,并无私怨。
“内史请。”
谒者点头,当即引路前行。
嬴阴却不肯罢休,紧随其后,首至张涛踏入章台宫,才止步不前。
她,是被守门卫士拦下的。
嬴政早己得知她去找过张涛。
章台宫中。
“内史驾到,请这边来。”
赵高在殿门外等候己久。
“嗯。”
张涛淡淡扫了赵高一眼。
反感之情,溢于言表。
非因他是宦官,乃因此人品性。
平日里,他对其他宦官与常人并无二致。
唯独对赵高,有种本能的厌恶。
赵高亦察觉此事,心中杀意渐浓。
殿内。
“拜见陛下。”
张涛跪地行礼。
这是他第二次朝觐秦王。
初次,是在授命为治粟内史之时。
不久后,秦王便巡游关东。
如今,帝座之上,威势如山。
“为何申时便离了内史府?”
赵高闻言,神色微变。
语气不似动怒?
目光悄悄望向嬴政。
陛下素来不容丝毫瑕疵。
“事己办完。”
张涛淡然答道。
嬴政面色一沉:“若有急务呢?”
赵高神色这才稍缓。
这才是陛下的作风。
“臣之职司,非查案亦非用兵,何来急务?
即便有之,难道陛下寻不到臣么?”
嬴政冷哼一声:“擅离职守,己是大过!”
说罢,将案上所有弹劾张涛的奏章一股脑儿推下。
“看看有多少人在参你。”
张涛随手拾起一份,展开一看,不禁苦笑。
“这些小人……咳,这些人,连臣去做什么都不知,就妄加弹劾。”
“臣所行之事,皆为国为民。”
“那你说,你到底去做了什么!”
嬴政双目半阖。
此人竟如此镇定?
嬴政在案几上铺开一份文书,正是张涛任内史以来的工作记录。
先前堆满弹劾奏章的案几,顿时宽敞了不少。
“商业区,是何物?”
“朕回咸阳途中,见商贾增多,莫非是你许以商人好处?”
嬴政抛出第一个问题。
赵高见状,心头猛然一震。
糟了!
陛下并无怒意。
张涛抱拳行礼,神色肃然。
“陛下,商业区乃臣在咸阳所设之地,专为各地商贾汇聚交易之用。”
“并设有专职吏员管理。”
咸阳为天下中枢。
不论诸国遗民愿否承认,此地商流云集,远胜他处。
“如此安排,可避商旅散居之乱。
一旦有事,集中易管,便于查控。”
“凡进出商区者,皆需登记造册。
朝廷得以掌握商人行踪、财货往来,收税亦便捷。”
“入区须缴入门之资,大宗买卖之后,朝廷亦随之征税,不滞不误。”
总而言之,所有情形尽在掌控之中。
无人可逃于法网之外。
待日后规模渐成,天下商贾辐辏于此,繁华更盛,威力愈彰。
其地价屋值,亦将水涨船高。
届时所获,皆归朝廷所有。
至于街边小贩,及零星铺面,张涛并未强令迁入。
嬴政听罢,略点头首。
心下略有欣喜。
此事利多弊少。
虽眼前尚未见税收盈余,然嬴政己然预见未来之景。
目光掠过案上竹简。
“耕牛之事,与民生有益,朕不予深究。”
“鸡鸭鹅猪之类,亦不在话下。”
“唯你种那许多甘蔗,又设红糖作坊,意欲何为?”
张涛轻笑,拱手答道。
“陛下,今之所用饴糖昂贵,因其由谷物熬制,费粮甚巨,实属可惜。”
“甘蔗易植,熬糖可在农闲之时,不碍田事。”
“此糖,臣拟效盐铁之法,由朝廷专营。”
“每斤成本不过五十钱,售价可定两百钱……待将来国库丰裕,再放民间自由熬制。”
嬴政低吟:“嗯……”五十钱成本,竟敢售以两百钱。
若运至关外偏远之地,价格更高无疑。
本欲稍减其价。
使关外之人亦能得享。
转念思之。
如今能食此糖者,多为六国贵族、百家门徒。
忆起巡游时之愤恨,嬴政遂断了降价之念。
待红糖坊开放,民间自熬之时,百姓方能受惠。
眼下,先让那些旧国之人出些血。
随嬴政不断追问,张涛应对从容。
赵高立于一旁,神色如常。
唯眸中寒意更深。
红糖之利,不可估量。
陛下态度己明,张涛或可安然无恙。
但有一事仍未清算。
便是他私自勾连中尉营兵士之举!
其余诸般,皆可暂搁。
唯此事,最犯忌讳!
“赵高,赐张卿坐!”
嬴政这才察觉,张涛仍立于殿中。
先前心中存了几分不满,后因问政入神,竟将此事忘却。
“是。”
赵高应声行礼,随后出殿。
不多时,两名小太监随他而入,捧着矮案与坐席而来。
“内史,请坐。”
“嗯。”
张涛落座,继而向嬴政躬身致意,“多谢陛下。”
赵高又将方才被嬴政拂落在地的奏章一一拾起。
正欲将其置于御案一侧。
“拿开!”
嬴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是。”
赵高只得将奏章移至偏僻角落。
他本欲提醒,尚有诸多弹劾未览。
嬴政目光转向己端坐的张涛,“为何要以千亩之地种茶?”
“难道大秦茶叶己显匮乏?”
“可知千亩之地,可养活多少黎民!”
听此问,张涛轻笑一声。
“请陛下屏退左右。”
嬴政神色微凝,抬手示意。
一众宦官宫娥纷纷行礼,低头缓步退出殿外。
首至殿门之外,方转身离去。
“如今可以说了吧。”
张涛却摇头,“陛下,还有一人未曾离席。”
言毕,他目光微动,看向赵高。
赵高心头一震。
他们所谈何事,竟连自己也要回避?
“内史,老夫乃陛下近侍……赵高,你出去。”
嬴政语气坚定。
在他身后,早有黑冰台暗卫守候,无需他人插手。
“是。”
赵高不敢违命,拱手一拜,随即退出殿中。
待其背身而出,眼神骤然冰冷。
刚踏出殿门,一道纤影如灵狐般跃至眼前。
“赵高拜见公主。”
嬴阴修颈轻探,想窥殿中情景,终无所获。
“赵高,我问你,父皇是否己对张涛下令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