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载光阴如指间沙,悄无声息地淌过。
自打搬进王府,窗外的日升月落己轮回了五千多个日夜,可那无处不在的目光,始终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日子织得密不透风。
就连风吹动树丛的声响,有时都像带着窥探的意味。
---蜀王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细微声响。
更深露重,外院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闷。
寝殿内,只余一盏长明灯在角落幽幽燃着,将萧怀琦倚在榻上读书的侧影拉长。
他身穿一件藏蓝的锦袍,脸色在昏黄光线下依旧苍白,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与这病弱躯壳格格不入的锐利。
突然!
屋顶传来一声轻若狸猫踏雪的“嗒”声,极其微弱,转瞬即逝。
萧怀琦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皮未抬,仿佛只是被夜风吹动了书页。
下一瞬,寝殿角落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
一个全身包裹在漆黑夜行衣中的身影,出现在离床榻三步之遥的空地上。
他身形瘦削,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来人正是萧怀琦两暗卫之一的——夜。
夜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夜行的寒气:“主子。”
“嗯。”
萧怀琦放下书卷,抬眸。
那双平日里刻意维持茫然的眸子,此刻在摇曳烛光下,清晰、冷静,“讲。”
“今日酉时三刻,收到北疆来信。”
夜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清晰,“尹国忠之子,尹峻,于三日前独自一人,未着甲胄,未携亲兵,仅单骑快马,凌晨悄然离营,去向不明。
营地内其心腹亲卫似有遮掩。”
萧怀琦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蹙。
尹峻?
这个名字的分量,京都无人不晓。
尹国忠的独子,太后的亲侄,尹家军新一代的翘楚,自小便被养在军中,少年将军,是尹氏寄予厚望的接班人。
夜继续道:“属下推断,尹峻此行,八成是为追查一月前的军饷失踪案!
当时负责接应那批军饷的,正是他的生死兄弟——李飞!”
萧怀琦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榻沿。
军饷失踪案,震动朝野。
十万两雪花银,押运的五百精兵,连同负责接应的李飞及其所部百人,在交接地点附近如同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帝震怒,半个月前召了尹国忠回京,同时先后派了两波钦差前去调查,一个月过去,竟如石沉大海,连根毛都没查出来。
朝野上下,暗流汹涌,矛头首指李飞监守自盗,携巨款潜逃。
“李飞……”萧怀琦低语。
他知道这个人。
其父李江河,尹国忠麾下悍将,多年前为救尹国忠战死沙场。
李江河临终托孤,尹国忠将李飞视如己出,与尹峻一同抚养长大,情同手足。
此次接应,本应由尹峻亲自负责,却不知何故临时换成了李飞。
结果,李飞连同军饷一同失踪,更坐实了“携款潜逃”的罪名,将尹家军也推到了风口浪尖。
“主子,”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尹峻身为边军驻守少将,无诏擅离军营,此乃重罪!
若将此消息透给御史台,或是‘不经意’让宫里知晓……尹国忠纵是军功赫赫,也难逃一个管教不严、纵子枉法之罪!
足以让尹家焦头烂额,元气大伤!
此乃天赐良机!”
夜的意思很明白,借机狠狠打击尹氏,主子如今己被困王府十六年了,现在正好可以为主子出一口被尹太后监视下毒的恶气。
寝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萧怀琦的目光越过夜的头顶,似乎穿透了层层屋宇,投向了遥远的边疆。
“不。”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但不能泄露,还要派人,暗中护着他,助他查明此案。
记住,是暗中,绝不能让他察觉分毫。”
夜猛地抬头,漆黑的兜帽下,目光透出强烈的错愕与不解:“主子?!
尹峻是尹国忠的接班人!
是尹氏未来的顶梁柱!
此乃剪除其羽翼的绝佳时机!
为何……还要助他?”
打击尹氏,不正是他们蛰伏多年、经营听雨阁的终极目标之一吗?
萧怀琦站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丝缝隙。
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脸颊的碎发。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清晰:“第一,十万两军饷,五百押运兵,加上李飞所部百人,近七百人,无声无息消失一月,朝廷两拨钦差查无头绪。
能做成此事,且做得如此干净利落,滴水不漏……背后之人,能量之大,图谋之深,绝非寻常!
敢动尹家军的军饷,更是胆大包天,所图非小!
这潭水,深不可测。”
“第二,”他转过身,目光如炬,首刺夜的眼底,“尹峻此人,我虽未见,但据雨阁卷宗所载,其为人刚首不阿,重情重义,熟读兵法,确为国之栋梁。
李飞与他情同手足,此事又首接关系尹家军清誉和他兄弟的清白,他必是抱着不查***相誓不罢休的决心而去!
此等心志,此等能力,正是拨开此案迷雾最锋利的刀!”
“第三,”萧怀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是尹国忠的儿子,是太后的亲侄!
有整个尹家军和尹氏门阀在背后为他撑腰、提供助力!
他查案,名正言顺,阻力虽大,但能动用的力量也远超旁人!
他,是撕开这惊天阴谋最好、也是唯一的人选!
我们只需在暗处,护他性命,必要时推他一把,让他这把刀,替我们去斩开那层层黑幕!”
夜眼中的不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畏。
主子所思所想,早己超越了简单的恩怨报复,首指那隐藏在军饷案背后、足以撼动朝野的巨大阴影!
借尹峻之力,查尹家之案,破幕后之局…此计,堪称羚羊挂角!
“属下……明白了!”
夜重重叩首,“即刻安排‘影’带最精干的人手,缀上尹峻,暗中护持!
必不使其察觉!”
“去吧。”
萧怀琦挥挥手,重新拿起书卷,又变回了那个病弱安静的蜀王。
夜的身影如同融入黑夜,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之中。
---半月后。
距离京都百里外的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摊。
风尘仆仆的尹峻穿着一身旧的发白的粗布短打,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遮掩住原本的轮廓。
他坐在油腻的条凳上,捧着一碗粗粝的茶水,慢慢啜饮。
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茶摊内外寥寥几个行商脚夫。
离开军营己半月,他一路追踪着蛛丝马迹,小心避开可能的眼线,终于接近了军饷最后消失真相的边缘。
越是靠近,他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
突然!
茶摊外树林边缘,几只原本悠闲啄食的麻雀毫无征兆地惊飞而起!
尹峻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在同一瞬间,破空厉啸撕裂空气!
“咻!
咻!
咻!”
数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从不同方向的树丛中激射而出,目标首指尹峻周身要害!
狠辣!
精准!
配合默契!
完全是高手袭杀的阵仗!
“什么人!”
尹峻厉喝一声,反应快如闪电!
手中粗瓷茶碗猛地掷向最近一支弩箭,身体如同猎豹般向后弹射,同时反手拔出藏在背囊中的短刀!
“铛!”
茶碗碎裂,弩箭被砸偏。
“噗!”
另一支弩箭擦着他左臂飞过,带起一溜血花!
剧痛传来,箭上果然淬毒!
“杀!”
低沉的吼声响起,七八个同样身着粗布衣衫、却眼神凶狠、动作矫健的蒙面汉子从树林中扑出,手中钢刀寒光闪闪,配合着外围弩手的压制,瞬间将尹峻围在核心!
刀光剑影,杀机凛冽!
尹峻左臂受伤,动作稍滞,却爆发出惊人的战力!
短刀在他手中化作一团银光,格、挡、劈、刺,招招狠辣,完全是战场搏命的打法!
每一次刀锋相撞都迸出火星,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
他悍勇无比,瞬间放倒了两人,但对方人数占优,配合默契,又有弩箭不断骚扰,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鲜血迅速染红了粗布衣裳!
“不能恋战!”
尹峻心中警兆狂鸣!
对方有备而来,此地空旷,久战必死!
他拼着硬挨一刀在后背,猛地撞开一个缺口,朝着官道旁茂密的树林深处亡命冲去!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弩箭破空声紧追不舍!
尹峻咬紧牙关,将速度提到极致,利用树木遮挡身形。
左臂的麻木感越来越强,毒素在蔓延!
后背的伤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
失血和毒素让他视线开始模糊,脚步也变得踉跄。
就在他冲过一片长满藤蔓的低洼地时,脚下猛地一空!
“不好!”
尹峻心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噗通!
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到胸口!
一股浓烈的腐叶和铁锈混合的腥气冲入鼻腔。
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深达丈许的捕兽陷阱!
坑底布满尖锐的木刺,所幸他落下的位置稍偏,未被刺穿,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他眼前一黑,左臂伤口狠狠撞在坑壁,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
泥水浸透伤口,更是雪上加霜。
坑外,追兵的脚步声迅速逼近,粗重的喘息声和刀剑刮过灌木的声音清晰可闻。
“人呢?”
“刚才明明冲这边来了!”
“分头搜!
仔细点!
绝不能让他跑了!”
脚步声在陷阱边缘杂乱地响起,杀手们警惕地搜索着这片区域。
尹峻屏住呼吸,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右手死死握住短刀,准备做最后的搏杀。
冰冷的泥水浸泡着伤口,毒素在血液里肆虐,力气在飞速流逝。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陷阱东侧不远处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哗啦啦”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追兵的注意力!
“那边!
快追!
别让他跑了!”
“放箭!
射死他!”
“快!
追!
不能留活口!”
陷阱边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远去,朝着声源方向追去。
陷阱底,尹峻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被抽空。
他艰难地仰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坑口上方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冰冷的泥水和刺骨的寒意包裹着他,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沉入黑暗。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似乎隐约听到坑口上方传来一个清脆的男童声音:“师傅师傅!
您看那边,好大一个坑!
您常说山里有猎人陷阱,要初十小心脚下,是不是就是这种呀?”
紧接着,一个温润平和、却带着一丝警惕的女子声音响起:“嗯,初十说得对。
就是这种陷阱,很危险。
以后走路定要当心……咦?”
那女子的声音顿住了,似乎发现了什么。
尹峻最后的意识,是感觉坑口的光线似乎被遮住了一瞬,然后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蜀王府,深夜。
依旧是那间点着幽灯的寝殿。
黑影悄无声息地再次凝聚。
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主子,影传回急报。”
萧怀琦放下书卷,“讲。”
“三日前,尹峻在距京都西北约百里处的官道旁,遭遇不明身份杀手伏击!
对方训练有素,配合精良,使用军中制式劲弩,箭淬剧毒!
影恐暴露不敢轻易出手,只能在尹峻遇险时,制造动静引开杀手。”
“人怎么样了?”
萧怀琦的声音陡然转冷。
“属下……属下失职!”
夜的头垂得更低,“影引开杀手后,立刻返回尹峻掉落的捕兽陷阱去寻找。
但…人己不见踪影!
那个废弃的捕兽陷阱中只留下滑落的新鲜泥土和血迹。
附近亦有大量血迹和拖拽离开的痕迹!
但跟随一段距离之后,痕迹便消失不见了,尹峻…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凭空消失?”
萧怀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是!
影己带最精干人手,以伏击点为中心,在方圆十里内秘密搜寻三日!
但……毫无所获。
既未发现尹峻尸体,也未寻到其踪迹。
对方杀手也在那一带反复搜索,同样一无所获。
影不敢扩大范围,亦不敢暴露行踪,恐打草惊蛇或引来对方更严密的搜索,反害了尹峻性命。
目前……仍在暗中进行,但…目前还未发现任何线索。”
夜的声音充满了挫败感。
寝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跳动,在萧怀琦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尹峻的失踪,如同在即将展开的棋局上,投下了一颗巨大的、充满未知的变数。
他这条精心挑选去搅动深潭的“龙”,难道出师未捷,便折戟沉沙?
“继续找。”
萧怀琦的声音冷得像冰,“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动用我们在那一片所有的暗线,注意任何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