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灯里的“问路魂”无定河的水是墨色的。
陆青简蹲在河埠头,活灯的光晕在水面碎成星子。
三天前离开嘉峪关时,疯铁匠塞给他半张残破的河工图,图上用朱砂圈着无定河中段的“骨灯湾”,批注只有三个字:“灯认人。”
“认什么人?”
剪砚秋把剪纸刀在石头上磨得发亮,她身后的竹篓里装着昨晚剪的河灯纸,每张纸上都用银粉画了小小的傩面,“总不会是认砍过人的吧?”
石承宇正往河里扔石雕镇物,是三个巴掌大的石灯笼,灯笼面刻着“安”字。
“我太爷爷的笔记里说,无定河的河灯是‘骨殖所制’,当年打仗扔了太多尸首在河里,怨气聚成灯,每年七月半就自己漂出来——别瞎说!”
陶知夏突然捂住青瓷罐,罐子里的忘忧砂“沙沙”作响,“阿爸说河灯是引魂的,不是……不是用那个做的。”
她蹲下身,把罐口凑近水面,墨色的河水竟顺着罐口往里渗,在砂粒间汇成小小的漩涡。
陆青简的记忆瞳突然发烫。
水面上的活灯光晕里,浮出无数盏河灯,每盏灯的火苗都是青绿色的,灯芯处隐约能看见指骨的形状。
其中一盏灯飘到石承宇的石雕灯笼旁,突然“噗”地灭了,灭的瞬间,陆青简听见个极轻的声音:“不是他……什么不是他?”
剪砚秋的银剪突然掉在水里,她伸手去捞时,指尖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凉得像冰。
竹篓里的剪纸河灯突然自己飘了出来,在水面排成排,每张纸的傩面眼睛处,都渗出了暗红色的水迹。
“是河灯在引路。”
老织婆的声音从河埠头的老槐树下传来,她手里的缂丝拐杖正往水里淌金线,在水面织出条发光的路,“这些灯等了三百年,就等个‘敢碰骨灯’的人。”
疯铁匠扛着破煞斧从下游走来,裤脚还滴着水。
“刚在下游捞了个这玩意儿。”
他把个锈迹斑斑的铁灯盏扔在地上,盏底刻着个模糊的“戚”字,“认得吗?
戚无常那老小子的东西,当年他在这河湾放了七十二盏骨灯,说是‘镇河煞’,结果把自己弟弟的魂锁在灯里了。”
陆青简的活灯突然对着铁灯盏亮起,记忆瞳里炸开刺眼的光: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举着同款灯盏,正往河里扔纸船,纸船上写着“弟弟收”,河对岸突然传来马蹄声,少年慌忙把灯盏藏进芦苇丛……“是戚无常的弟弟,戚无妄。”
老织婆用缂丝拐杖挑起铁灯盏,金线立刻缠住灯盏,“当年屠城,戚无妄被抓去当壮丁,死在无定河,戚无常就把他的魂锁在骨灯里,说要等‘天下太平’再放他走——可这太平,哪有尽头?”
剪砚秋突然“呀”了一声,她的剪纸河灯在水面组成了个字:“放。”
二骨灯湾的“守灯人”日头偏西时,众人顺着老织婆的缂丝金线往骨灯湾走。
岸边的芦苇丛里,果然飘着无数青绿色的河灯,灯影在水面晃出层层叠叠的鬼影,细看却都是些穿着破旧兵服的少年。
“他们在等‘换灯’。”
疯铁匠用破煞斧拨开芦苇,露出底下的淤泥里埋着的灯座,是石头雕的莲花形,“当年戚无常设的规矩,要放新灯,就得先把旧灯的骨殖取出来,换进新灯里——可谁敢碰?”
石承宇突然蹲下身,徒手去挖淤泥里的灯座。
“我来。”
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石棱划破,血滴在莲花座上,淤泥里突然冒出无数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下拽。
“别动!”
陶知夏把青瓷罐往灯座上一扣,罐里的忘忧砂顺着砂粒缝隙漏下去,那些手立刻缩回了淤泥,只留下几个浅浅的手印,“阿爸说,血会招煞,要用‘记’来安——”她突然从怀里掏出块绣帕,上面绣着朵小莲花,是她弟弟生前最喜欢的图案,“这个……能算吗?”
绣帕刚碰到灯座,青绿色的河灯突然集体晃了晃,其中一盏飘到陶知夏面前,灯芯的指骨轻轻碰了碰绣帕,发出“叮”的脆响,像在点头。
陆青简的活灯突然自己飞向一盏最大的河灯,两盏灯的火苗一碰,竟合在了一起,变成金绿色。
记忆瞳里的画面清晰起来:戚无妄举着灯盏在河边等哥哥,等了三天三夜,等来的却是哥哥带着兵丁屠城的消息,他把灯盏往水里一扔,自己也跳了下去,“我不等了……他不是不等,是不敢等。”
剪砚秋突然用银剪划破掌心,把血滴在自己的剪纸河灯上,“我爷爷说,‘等’最磨人,有时候宁愿死,也不想再等了。”
她把染血的剪纸灯往最大的河灯上贴,两张纸刚碰到一起,青绿色的火苗突然窜起半尺高,在火里映出个少年的影子,穿着兵服,眉眼像极了戚无常。
“是戚无妄!”
石承宇的石雕灯笼突然自己亮了,石灯里渗出的光竟是暖黄色的,“太爷爷的笔记里画过他的画像,说他是个秀才,被抓壮丁前还在给学生上课……”少年影子在火里对着陆青简笑了笑,伸手想碰活灯,却在碰到的前一刻缩了回去,火苗突然暗了暗:“你身上有‘守灯咒’,是巡灯人?”
陆青简刚点头,疯铁匠突然一斧劈向旁边的芦苇丛,劈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里堆着几十盏熄灭的骨灯,每盏灯上都缠着黑色的线。
“看这是什么?”
他用斧尖挑出根黑线,线一离开骨灯就化作黑烟,“戚无常那老小子用‘锁魂线’把这些灯捆着,不让他们去找轮回道——他怕弟弟走了,自己连个念想都没了。”
老织婆的缂丝金线突然加快了编织速度,在洞口织出张网,网上的图案是座桥:“这是‘忘川桥’的影子,我在给他们织归途。
但得有人把锁魂线全挑断,还得让戚无妄自己愿意走——他等了三百年,早不知道‘走’是什么滋味了。”
陶知夏突然把青瓷罐里的水倒进一盏熄灭的骨灯里,水里的忘忧砂慢慢沉淀,竟在灯底拼出个小小的“家”字。
“我弟弟走的时候,阿爸就给他烧了个纸家。”
她轻声说,“他说魂知道家在哪,就不会迷路了。”
骨灯里的青绿色火苗突然自己跳了起来,照亮了陶知夏沾着砂粒的指尖。
三会流泪的河灯天黑时,风突然变大了,河面上的骨灯开始剧烈摇晃,青绿色的火苗窜得老高,映得芦苇丛像烧起来一样。
“要起煞了。”
陆青简握紧活灯,记忆瞳里看见无数黑影从河底冒出来,正往骨灯里钻,“这些是没被灯镇住的怨魂,今晚要抢灯芯里的骨殖——抢个屁!”
石承宇扛起石雕斧头,往最近的黑影劈过去,斧刃碰到黑影的瞬间,溅出串火星,“太爷爷说石雕能‘镇煞’,尤其是刻了‘安’字的!”
他一边劈一边喊,“你们这些东西,当年打输了就躲河里,现在出来逞什么能!”
剪砚秋的剪纸河灯突然在水面围成圈,每张纸都立了起来,像面小小的盾牌。
她的银剪在指间转得飞快,剪出个又个纸人,纸人手里都举着小小的火把,往黑影堆里冲:“《傩戏考》里说,‘纸火能照魂’,你们这些不敢见光的,给我滚开!”
陶知夏抱着青瓷罐蹲在骨灯湾中央,罐里的忘忧砂全变成了液体,顺着她的指尖往河水里淌。
每滴液体落进水里,就有一盏骨灯的火苗变亮一分:“阿爸说,沙子记不住事,但水能记住——你们看,水知道你们是谁。”
陆青简举着活灯往洞口跑,疯铁匠的破煞斧在前面开路,斧刃劈断锁魂线的声音像在砍柴。
“快!
还有最后三盏灯!”
疯铁匠的胳膊被黑影抓出了血,血滴在锁魂线上,线竟“滋滋”地冒起了烟,“原来老子的血也能破这玩意儿!
早知道刚才多放两滴血!”
老织婆的缂丝拐杖突然***泥里,金线从拐杖头涌出来,在洞口织出个巨大的傩面,傩面的眼睛正对着河心,发出金色的光:“这是‘镇河傩’,能暂时挡住怨魂,但撑不了一个时辰——陆青简,快让戚无妄点灯!”
陆青简冲到洞口最里面,果然有三盏骨灯被锁魂线缠得最紧,其中一盏的灯芯,正是戚无妄的指骨。
他举起活灯想烧断锁魂线,戚无妄的影子突然从灯里飘出来,挡在他面前:“别烧,烧了……哥哥就找不到我了。”
“他早就找不到你了!”
剪砚秋突然举着剪纸河灯跑过来,纸上的傩面被风吹得哗哗响,“他把你锁在这里三百年,不是想找你,是想让你陪他!
你以为他是念旧情?
他是怕自己一个人对着空灯盏哭!”
戚无妄的影子晃了晃,青绿色的火苗突然往下缩,像要灭了。
“不是的……”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哥哥说过,等天下太平了,就带我回家种桃树……种个屁!”
石承宇扛着石雕灯笼冲进来,灯笼的暖光把影子照得更清晰了,“我太爷爷在笔记里记了,戚无常十五年前就来过这里,对着骨灯说‘这乱世,哪有什么家’——他早就知道自己骗你了!”
陶知夏突然把沾着忘忧砂的手指碰了碰戚无妄的影子,影子竟没有躲开。
“我弟弟走的时候,也以为阿爸会等他回家。”
她轻声说,“但阿爸第二年就生了病,忘了好多事,连弟弟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可我记得,我给他留了双小鞋子,放在樟木箱里,他要是回来,就认得。”
戚无妄的影子慢慢低下头,青绿色的火苗里,竟滚出颗水珠,滴在骨灯的灯座上,“咚”的一声,像泪珠落地。
“他哭了!”
剪砚秋的银剪掉在地上,“魂灵流泪,是想通了!”
陆青简趁机举起活灯,烧向最后一根锁魂线。
这次,戚无妄的影子没有挡,只是看着活灯的火苗,轻声说:“能帮我给哥哥带句话吗?
就说……我不等桃树了,我想去看看轮回道上的花,听说比桃花好看。”
活灯的火苗突然变亮,照亮了他半透明的脸,陆青简点头时,看见他嘴角扬起个浅浅的梨涡,和陶知夏瓷罐上的一模一样。
西漂向黎明的灯子时的梆子声从远处的镇子传来时,骨灯湾突然静了。
所有锁魂线都被烧断了,老织婆的缂丝金线在水面织出的忘川桥越来越清晰,桥的尽头,隐约能看见成片的花,红得像晚霞。
戚无妄的影子最后看了眼骨灯,慢慢走向那座桥。
走之前,他回头对着陆青简他们鞠了一躬,青绿色的火苗突然变成暖黄色,飘到陶知夏的青瓷罐旁,转了三圈,才汇入桥上的光里。
“他在谢你。”
老织婆收起缂丝拐杖,金线在她掌心卷成个小小的球,“忘忧砂让他想起了‘放下’的滋味,比等三百年的执念好受多了。”
疯铁匠正往河里扔石雕灯笼,是他刚刻的,每个灯笼面都换了字,刻的是“走”。
“让这些灯也跟着走吧,”他擦了擦斧刃上的黑灰,“留着也是念想,不如送他们个痛快。”
石承宇突然指着河面对岸,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个穿青布衫的老人,正往河里放新的纸灯,纸灯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个“戚”字。
“是戚无常。”
陆青简的记忆瞳里,老人的脸慢慢和三百年前那个举灯等弟弟的少年重合,“他在给弟弟放新灯。”
剪砚秋的剪纸河灯突然集体飞向对岸,在戚无常的纸灯周围散开,每张纸的傩面都对着他,像是在看。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慢慢蹲下身,把手里的纸灯放进水里,看着它漂向桥的方向,肩膀微微耸动着,像在哭,又像在笑。
陶知夏的青瓷罐里,忘忧砂突然自己排列成“再见”两个字,罐口的棉布被风吹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那双小鞋子,鞋面上绣着小小的桃花。
天快亮时,河面上的骨灯全漂向了缂丝金线织成的桥,青绿色的火苗在晨光里慢慢变淡,最后变成透明的,像露珠。
石承宇的石雕灯笼在岸边排成排,暖黄色的光映着水面,把墨色的河水染成了浅金色。
疯铁匠把那个锈铁灯盏扔进河里,看着它慢慢漂向桥的方向。
“戚无常那老小子,总算肯放手了。”
他拍了拍陆青简的肩膀,“下一站去江南吧,那边的油纸伞魂,比河灯还能等,听说等了五百年,就等个愿意为她撑伞的人。”
陆青简望着漂向黎明的灯影,活灯的灯芯处,多了颗小小的桃花形灯花。
他知道,这盏灯还会认更多的人,照亮更多条归途,而身边的伙伴、手里的破煞斧、老织婆的话,会陪着他走很久很久。
剪砚秋突然指着东方的天空,那里刚泛起鱼肚白,有颗星星特别亮。
“爷爷说,星星是魂灵变的,”她的银剪在晨光里闪了闪,“他们找到路了,就会变成星星,看着我们。”
石承宇捡起块河边的鹅卵石,用斧头尖刻了个小小的灯盏,放进陶知夏的青瓷罐里。
“给你弟弟留着,”他挠了挠头,“说不定他路过的时候,能借着光,认认回家的路。”
陶知夏抱着瓷罐笑起来,罐里的忘忧砂“沙沙”作响,像在附和。
水面上,最后一盏骨灯漂进了缂丝金线织成的桥,消失的瞬间,陆青简仿佛听见个极轻的声音:“谢谢……”风从河面上吹过,带着芦苇的清香,像在说再见,又像在说,前面还有很长的路,等着他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