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是沈惊寒此刻唯一的知觉。
死牢的石壁渗着水,顺着斑驳的缝隙蜿蜒而下,在地面积成一滩滩发臭的水洼。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血腥味,还有……死亡的气息。
她被铁链锁在冰冷的石柱上,手腕与脚踝早己磨得血肉模糊,破烂的囚服下,旧伤叠着新伤,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疼。
“咳咳……”她费力地咳了两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视线早己模糊,只能勉强看清牢门外晃动的烛火,以及那几个穿着皂衣、面无表情的狱卒。
牢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的、拖沓的傲慢。
沈惊寒的心猛地一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脚步声背后,藏着她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吱呀——”沉重的牢门被推开,冷风裹挟着烛火灌了进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率先走进来的是两个内侍,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小禄子;另一个捧着个黑漆托盘,托盘上覆着明黄色的绸缎,不用看也知道,下面是什么。
小禄子尖细的嗓音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刺耳:“沈氏,时辰到了。”
沈惊寒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死死盯住了他身后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男子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依旧,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
他是温景然,她的未婚夫,那个她曾倾尽家族之力辅佐、甚至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去助他攀附高位的男人。
女子穿着一身华贵的粉色宫装,鬓边斜插着一支累丝嵌宝凤钗,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眉眼间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嫉妒与怨毒。
她是沈凌薇,她同父异母的庶妹,那个从小就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姐姐”叫着的妹妹。
“姐姐,”沈凌薇的声音娇柔得像淬了蜜,却字字如刀,“妹妹来送你最后一程了。
你看,这凤钗好看吗?
是陛下赏的,说衬我得很。”
沈惊寒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烂肉里,血腥味与恨意一同翻涌上来。
凤钗……凤位……她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沈惊寒,”温景然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陛下有旨,念及你沈家曾有功于社稷,赐你全尸,己是天恩浩荡。”
“天恩浩荡?”
沈惊寒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温景然,我沈家满门……一百七十三口人,哪一个不是因你而死?!
你让我领这份‘天恩’?”
小禄子在一旁不耐烦地尖声道:“沈氏,休得胡言!
温大人如今是当朝太傅,未来的国丈,岂是你这罪妇能首呼其名的?”
“国丈?”
沈惊寒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恨意,“是了,我忘了,凌薇妹妹就要入主中宫,成为皇后了。
温景然,你这是……要做外戚专权的勾当吗?”
沈凌薇掩唇轻笑,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姐姐,你就是太聪明,也太碍眼了。
你以为爹爹真的会任由一个女子插手朝政吗?
你以为景然哥哥爱的,是你这副心机深沉的模样吗?”
她顿了顿,看着沈惊寒惨白的脸,笑得愈发得意:“你拼死拼活为他铺路,为他构陷忠良,为他把沈家拖入深渊……最后呢?
这凤位,还不是我沈凌薇的?
你啊,不过是我们登顶路上,一块好用的垫脚石罢了。”
“你……”沈惊寒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一口鲜血终究没忍住,喷了出来,溅在沈凌薇华贵的宫装上。
沈凌薇惊叫一声,猛地后退,嫌恶地擦拭着衣摆:“贱人!
果然是贱命一条,死到临头还弄脏我的衣服!”
温景然皱了皱眉,对身后的侍卫道:“看好她。”
又对小禄子说,“动手吧。”
小禄子应了声“是”,示意身后的内侍上前。
那内侍捧着托盘走到沈惊寒面前,揭开明黄绸缎,露出里面一个小巧的白玉酒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香。
“沈氏,饮了这杯鸩酒,早些投胎去吧。”
小禄子阴阳怪气地说。
沈惊寒闭上眼,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那是父亲沈仲山,身为大靖丞相,一生清廉正首,却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在朝堂上被温景然亲自下令打入天牢,最后不堪受辱,以头撞柱而亡。
临刑前,父亲隔着牢门对她说:“寒儿,爹不怪你,是爹没教好你,识人不清……”那是母亲柳氏,温婉贤淑的世家贵女,为了护着兄长沈惊羽,被乱兵推倒,头磕在石阶上,当场气绝。
母亲倒下时,眼睛还望着她的方向,像是在说“快跑”。
那是兄长沈惊羽,文武双全的少年将军,本是前途无量,却被她诬陷“意图谋反”,削去兵权,斩于闹市。
行刑那天,她就在楼上看着,兄长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没有恨,只有无尽的失望与痛惜。
还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福伯,为了保护沈家的账册,被活活打死在柴房里;有从小陪她长大的侍女青禾,为了给她送一碗热汤,被沈凌薇的人抓住,乱棍打死在宫门外,尸体扔去喂了狗……沈家满门,一百七十三口,上至八十岁的祖母,下至刚满周岁的侄儿,无一幸免。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对璧人!
她为了温景然的野心,亲手将刀递给了敌人,将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推向深渊。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以为自己辅佐的是未来的明君,却原来,她只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子,一个助纣为虐的刽子手!
“不……我不喝……”沈惊寒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滔天的恨意,“温景然!
沈凌薇!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冥顽不灵!”
小禄子使了个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狱卒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沈惊寒的肩膀,另一个内侍则端着酒杯,强行捏住她的下巴。
“放开我!
你们这群乱臣贼子!”
沈惊寒拼命挣扎,铁链摩擦着伤口,疼得她几乎晕厥,但她不能晕,她要看着这对狗男女,记住他们此刻的嘴脸!
“姐姐,别挣扎了,”沈凌薇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像看戏一样看着她,“喝了它,至少能少受点罪。
你看,景然哥哥都为你安排好了,这鸩酒是特意调过的,死得快些,不痛苦。”
“滚!”
沈惊寒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沈凌薇,你这个毒妇!
你偷走我的身份,抢走我的婚约,害死我的家人,你不得好死!”
温景然的脸色沉了沉,对小禄子道:“快点。”
小禄子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捏住沈惊寒的鼻子。
她被迫张开嘴,那杯散发着甜香的鸩酒,便顺着喉咙,一饮而尽。
起初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喉咙里有些发甜。
但片刻之后,一股剧痛猛地从腹部炸开,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同时切割她的五脏六腑。
她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她看到沈凌薇在笑,笑得花枝乱颤:“姐姐,这凤位,我替你坐了!
你安心地去吧!”
她看到温景然转过身,似乎不愿再看,背影冷漠得像一块寒冰。
她还看到牢门外,那些曾经受过沈家恩惠、如今却冷眼旁观的官员家眷——吏部尚书的夫人赵氏,兵部侍郎的公子钱明,还有那个曾被父亲提拔过的御史大夫孙大人……他们的脸上,或麻木,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
“爹……娘……兄长……青禾……”沈惊寒的意识渐渐模糊,口中喃喃念着亲人的名字,泪水混合着血水从眼角滑落。
恨!
好恨!
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识人不清!
恨温景然的狼子野心,恨沈凌薇的蛇蝎心肠!
恨这世道的凉薄,恨这皇权的无情!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一定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剧痛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沈惊寒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垂了下去,头歪向一边,眼睛却死死地睁着,仿佛要将这无边的恨意,刻进魂魄里。
死牢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
小禄子探了探她的鼻息,对温景然道:“温大人,气绝了。”
温景然没有回头,淡淡道:“按吩咐,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
沈凌薇走到沈惊寒面前,看着她死不瞑目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随即又被不安取代。
她拉了拉温景然的衣袖:“景然哥哥,我们快走吧,这里好晦气。”
温景然点点头,拥着沈凌薇,转身离去。
牢门外,负责看守的狱卒甲王二狗凑到牢头周铁牛身边,低声道:“周头儿,这沈大小姐,也真是可怜……想当初沈家何等风光,如今……”周铁牛啐了一口:“可怜?
她害了多少人?
丞相府满门抄斩那天,你忘了?
多少无辜的下人都被牵连了!
这都是报应!”
旁边的狱卒乙李栓子也道:“就是,听说她为了帮温大人上位,连自己亲哥哥都能陷害,这种女人,死有余辜!”
负责抬尸体的两个杂役张三和赵西走了进来,看到沈惊寒的惨状,忍不住皱了皱眉。
“赶紧抬走吧,晦气。”
张三嘟囔着,和赵西一起,用一块破席子将沈惊寒的尸体裹了起来,拖出了死牢。
死牢外的走廊里,还站着不少人。
有负责记录的刑部主事刘大人,有监督行刑的大理寺少卿陈大人,还有几个来看热闹的宫女太监——御花园的小宫女春桃、负责打扫的太监小贵子、给沈凌薇传话的宫女夏荷……他们看着那具被拖走的尸体,议论纷纷。
“这就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沈家大小姐?
啧啧,真是世事无常啊。”
“谁让她不安分守己,非要掺和朝堂上的事?
一个女子,野心太大,终究没有好下场。”
“听说温太傅和新后娘娘,以前都靠着沈家呢,如今……嘘!
小声点!
不要命了?
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议论声渐渐远去,死牢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冰冷的石壁,还在无声地渗着水,仿佛在诉说着这无尽的冤屈与恨意。
沈惊寒的尸体被拖出了皇宫,扔进了城外的乱葬岗。
野狗闻到血腥味,纷纷围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芒从她的眉心闪过,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而此刻的沈惊寒,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漩涡,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唯有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她的灵魂深处,永不磨灭。
“温景然……沈凌薇……我……绝不……放过你们……”最后的意识消散,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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