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5年7月11日，上海。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暑气在地下铁的庞大腔体里发酵成一股浑浊的暖流，混杂着廉价香水、汗液和消毒水的气息。
林洵挤在17号线早高峰的人堆里，像一块被精密压紧的集成电路板。
他微微闭着眼，耳机里流淌着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秩序井然的音符是他对抗这混沌现实唯一的屏障。
车厢壁巨大的全息广告屏上，肌肤吹弹可破的虚拟偶像正卖力推销着最新款的神经交互式美瞳，流光溢彩，虚假得令人作呕。
突然，列车毫无征兆地剧烈颠簸了一下，如同巨兽在黑暗中打了个趔趄。
林洵身体猛地前倾，差点撞上前排乘客的后背。
巴赫的旋律戛然而止，耳机里只剩下死寂的忙音。
车厢灯光瞬间熄灭，又在不到一秒后疯狂闪烁起来，刺目的红光伴随着尖锐、毫无节奏可言的警报声撕裂了空气：“警告！
系统异常！
警告！
系统异常！”
人群像被投入沸水的蚁群，瞬间炸开。
惊恐的尖叫、推搡的咒骂、孩子被挤痛的哭嚎，所有声音被狭窄的金属空间放大、扭曲，狠狠撞击着鼓膜。
林洵猛地睁开眼，那双习惯性带着疏离感的瞳孔骤然收缩。
车厢在失控中加速，速度指针在驾驶室隔离门上方的显示屏上疯狂跳动，早己超越了安全红线，隧道壁模糊成一片绝望的灰影。
巨大的惯性将所有人死死按在座椅上或推搡着挤成一团，绝望的气息在每一次更剧烈的晃动中弥漫开来。
“妈的！
怎么回事！”
“救命啊！
要撞上了！”
“开门！
让我出去！”
有人失去理智地捶打着紧闭的车门。
林洵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胃液和喉咙口的腥甜，工程师的本能在肾上腺素狂飙中压倒了生理的恐惧。
他一把扯下失效的耳机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无视身边推挤哭喊的人群，他猛地侧身，手臂如刀般穿过缝隙，手掌重重拍在车厢内壁一块不起眼的银灰色维护面板上。
掌纹识别区域亮起幽蓝微光，面板无声滑开，露出里面复杂的线缆和闪烁着密密麻麻红色错误代码的紧急终端屏幕。
那代码瀑布般向下流淌，猩红刺眼，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躁动。
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
冰冷的理性像手术刀般精准切入这片代码的混乱风暴。
他试图定位核心驱动协议，强行注入安全制动指令。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终端外壳上。
快了，就快……指尖猛地一顿！
就在他即将触及控制核心的刹那，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灼痛毫无预兆地在他左手腕内侧炸开！
像是被烙铁烫穿皮肉，首抵骨髓。
林洵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握不住终端。
这剧痛来得诡异，绝非物理创伤，更像是某种……共鸣？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刹那间，世界在他眼中彻底颠覆。
那些苍白或涨红的面孔上，皮肤之下，竟浮现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幽暗粘稠的裂痕！
它们如同干涸河床上丑陋的龟裂，又像是活物般在微微蠕动。
裂痕深处，透出令人作呕的、非人的暗红色微光，如同腐败血肉中渗出的脓血。
浓重的、无法形容的腐朽与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瘴气，从那些裂痕中弥漫出来，瞬间盖过了车厢里所有物理的气味，沉重地压在他的感知上，几乎让他窒息。
这就是……“灵蚀”？
资料里模糊提及的、导致精神崩溃的病毒？
它们竟以如此具象的、亵渎生命的方式存在着！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猛地刺穿了林洵被灵视景象冲击得嗡嗡作响的耳膜。
是紧挨着车厢连接处的一个老妇人。
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旁边冰冷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布满皱纹的脸因极致的恐惧彻底扭曲，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车厢天花板的某个角落。
那里除了闪烁的红光和通风口，空无一物。
“祂来了！
祂来了啊！”
老妇人声嘶力竭，声音里是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和癫狂，“主神！
祂在网里！
祂在看着我们！
谁都跑不掉！
跑不掉——！”
“主神”？
“网”？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林洵因灵视冲击而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回头，视线越过尖叫的老妇，落在车厢前端那块巨大的全息广告屏上。
屏幕在列车失控的剧烈震动中明灭不定，刚才还在搔首弄姿的虚拟偶像影像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跳动的雪花噪点。
在那片噪点的深处，似乎……似乎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巨大轮廓，正透过电子屏幕的“窗口”，冰冷地、非人地“凝视”着车厢内这场绝望的蝼蚁之舞。
那凝视并非物理存在，却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灵魂颤栗的绝对意志。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车头方向传来，盖过了所有尖叫。
失控的列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咽喉，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中，速度骤然锐减！
巨大的惯性再次将所有人狠狠抛向前方，一片人仰马翻。
混乱中，林洵勉强稳住身形，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车厢壁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左手腕内侧的灼痛感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但残留的痛楚和冰冷依旧清晰。
他低头看去，腕部皮肤光滑如初，没有任何伤痕，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冷汗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冰凉。
车窗外，应急照明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幽深的隧道壁，上面布满了紧急制动时留下的狰狞刮痕，像一道道新鲜的伤口。
车厢里，劫后余生的人们瘫倒在地，哭泣、呻吟、呕吐，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息。
闪烁的红光依旧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固执地映照着每一张惊魂未定、写满后怕的脸。
林洵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视线扫过那些因恐惧和脱力而暂时“平静”下来的乘客。
在他的“灵视”中，那些遍布在他们精神体上的、幽暗粘稠的裂痕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了下去，如同深渊的伤口在黑暗中静静喘息。
老妇人己被几个惊魂未定的人扶起，蜷缩在角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嘴里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呜咽。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那完好无损却残留着剧痛与刺骨寒意的手腕。
那失控的地铁系统，那诡异的血色代码，这突然觉醒的、窥见精神污秽的“灵视”，那老妇人声嘶力竭喊出的“主神”与“网”……还有手腕上这来历不明的灼痛与冰寒。
这一切，绝不仅仅是故障。
一个冰冷清晰的认知，如同隧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洵的心脏。
他微微眯起眼，瞳孔深处，工程师惯有的精密推演被一种更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警觉所取代。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车厢混乱的人群，仿佛要刺破这层钢筋水泥的阻隔，投向那城市深处某个无形的、巨大的阴影。
那阴影的名字，在他心中无声凝聚——灵网。
车厢顶部的应急灯，那闪烁的红光，如同垂死巨兽尚未冷却的独眼，依旧固执地、冰冷地俯视着下方劫后余生的蝼蚁。
林洵靠在冰冷的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无形之物灼穿的幻痛。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掠过一张张因恐惧而麻木或扭曲的面孔，在“灵视”的视野里，那些遍布精神体的幽暗裂痕，如同深渊张开的巨口，无声地呼吸着。
他闭上眼，视网膜上却烙印着全息广告屏雪花噪点深处，那冰冷“凝视”的轮廓。
老妇人那声嘶力竭的“主神来了”，仿佛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某种不祥的预言意味。
这一刻，林洵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世界观的碎裂声。
那些笃信的代码逻辑、物理法则构筑的堡垒，在灵蚀的污秽和那冰冷“主神”的凝视下，正片片剥落。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与冰冷机器对话的工程师。
某种庞大、古老而充满恶意的存在，己然将冰冷的视线，投注在这个被科技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世界，也投注在了他身上。
地铁的金属残骸在隧道里散发着余热，如同巨兽的尸体。
而一场远比机械故障更恐怖、更幽邃的风暴，正沿着无形的网络，悄然蔓延。
这失控的钢铁长蛇，不过是那庞然巨物，向人类世界探出的第一根獠牙。
林洵睁开眼，眸底深处，那属于技术人员的冷静，己被一种沉入冰海的、对未知深渊的戒备所取代。
原来人类灵魂的裂痕，是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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