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蹲在西厢房的青砖地上,手指沾着炭灰在青石板上画圈。
秋雨从漏瓦缝里滴下来,正好砸在他画到一半的扇形图上,墨色晕开,把代表嫡房开销的那部分染成了深灰色,像块洗不净的污渍。
“三爷,您盯着这本破账册看了三天了。”
老仆周贵端着半碗冷粥推门进来,木勺碰着粗瓷碗叮当响,“庶房月例银子刚发下来,您瞧瞧?”
林缚头也不抬,指尖划过《顾氏收支簿》上 “赵姨娘月例一两” 的记录。
墨迹被潮气浸得发虚,像团散了架的棉絮。
他突然把账册往桌上一推,炭笔在 “王凤卿陪嫁田产” 条目上画了个重重的叉:“去把顾忠贤给我叫来。”
周贵缩了缩脖子,碗里的粥晃出半勺:“三爷,忠贤叔是大管家……我知道他是大管家。”
林缚站起身,青布衫下摆扫过砖地上的水洼,“所以才要问问他,王大奶奶陪嫁的庄子年租金三千两,怎么就记成了‘主子赏赐’?
难不成顾府的规矩,是嫡媳的私房钱比太祖爷的军饷还金贵?”
周贵不敢再接话,低头退了出去。
林缚望着漏雨的房梁,突然想起前世在投行时,对着上市公司财报找漏洞的日子。
那时他用荧光笔标出可疑数据,现在只能用炭笔在青砖上画饼图 —— 嫡房开销占八成,庶房连零头都不到,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刻在顾府骨子里的刀。
顾忠贤来得很快,算盘珠子撞着腰带叮当作响。
他扫了眼桌上摊开的账册,八字胡抖了抖:“三爷看账就看账,提大奶奶的陪嫁做什么?
这是内宅的规矩。”
“规矩?”
林缚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张草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顾府上下百口人,嫡房二十人每年花掉十二万两,庶房三十人加起来才一万两。
忠贤叔,您这算盘是被嫡房的胭脂水粉泡过吧?”
顾忠贤的算盘珠子突然卡住:“三爷说笑了,这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让奴才把主子的田产记成赏赐?”
林缚猛地翻开账册,指尖戳在 “主子赏赐” 条目上,“去年腊月,扬州盐运使送来的两千两‘节敬’,怎么也记在了‘主子赏赐’里?
忠贤叔,您这算盘打的,是王府的账吧?”
顾忠贤的脸一下子白了。
林缚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 —— 王凤卿是王府嫡女,顾忠贤作为大管家,早就成了王府安在顾府的眼线。
他看着顾忠贤腰间的算盘,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红楼梦》,里面的贾府也是这样,层层叠叠的账册下,全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三爷若是觉得账有问题,大可去回禀老爷。”
顾忠贤强作镇定,“只是庶子插手内宅账务,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林缚突然笑了,笑得顾忠贤心里发毛。
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碎银,往桌上一丢:“这是我娘上个月的月例,一两银子。
忠贤叔,你可知城外的米价?
一石米要三钱银子,我娘每月的月例,只够买三石米。
而王大奶奶屋里的胭脂水粉,每月就要花三百两。”
顾忠贤擦了擦额角的汗,正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争执声。
林缚掀开帘子,只见赵姨娘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块补丁摞补丁的布料,正在和周贵较劲:“我给环哥儿做身新衣裳还不成吗?
你瞧瞧他穿的什么!”
林缚心里一紧,快步走出去。
赵姨娘见他出来,忙把布料往身后藏:“环哥儿,娘给你……我说过不要。”
林缚打断她,声音放软了些,“您好好管着自己的月例就行,别再去公中借钱。”
赵姨娘的眼圈红了:“娘知道你怨娘,可你是娘的亲儿子……亲儿子?”
林缚看着赵姨娘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前世母亲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的样子,“您若真把我当亲儿子,就别再做那些糊涂事。
顾府的账,不是您能算得清的。”
赵姨娘愣在原地,布料从手里滑落。
林缚转身走进屋,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他靠在门上,望着墙上用炭笔写满的数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 前世他是孤儿,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了母亲,却连块新布料都不敢收。
二更天,雨下得更大了。
林缚趴在桌上打盹,突然听见屋顶传来瓦片轻响。
他抬头,就着月光看清了窗纸上的人影 —— 是柳照雪,他花了三个月才收服的江湖客,此刻正从腰间取下竹筒,把密信塞进窗缝。
密信上的字迹带着潮气:“苏府盐船明日过长江,换王府腰牌,恐生变故。”
林缚指尖摩挲着密信边缘的盐晶颗粒,想起白天顾忠贤的算盘珠子 —— 苏府这是要借王府的势,把顾府的淮南盐引一口吞掉。
他走到墙角,搬开旧木箱,露出藏在砖缝里的半块腰牌。
这是顾府太祖爷当年起兵时的腰牌,虽己残破,却刻着顾府的族徽。
林缚摸着上面的纹路,突然笑了 —— 苏府想借王府的刀,那他就用顾府的老规矩,还回去。
“照雪,去告诉漕帮的兄弟,明日卯时在蟹子湾候着。”
林缚吹灭油灯,黑暗中,腰牌的纹路泛着微光,“只抢半船盐,剩下的…… 撒进江里。”
柳照雪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林缚摸出袖中算盘,借着月光拨弄珠子。
算珠碰撞声混着雨声,在漏雨的厢房里格外清晰。
他算着苏府盐船的载重,算着王府护卫的人数,算着顾府在这场博弈中能腾出的后手 —— 突然发现,算珠的声音,和前世键盘的敲击声,竟有些相似。
窗外,赵姨娘的屋子还亮着灯。
林缚知道,她又在对着那半两碎银发愁。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突然觉得手里的算盘重如千斤 —— 这算的哪里是银钱,分明是顾府庶子的生路,是整个封建王朝的漏洞。
雨还在下,西厢房的漏瓦又开始滴水。
林缚铺开草纸,用炭笔在 “庶子月例” 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这一笔,是他给顾府的第一刀,也是给这个时代的第一刀 —— 他倒要看看,这用算珠串起来的规矩,到底能经得起多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