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毫无征兆地停歇,如同它来时那般迅猛。
天空被洗刷出一种灰蒙蒙的亮色,湿漉漉的校园蒸腾起氤氲的水汽,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苏晚晴拖着湿透的行李和被雨水洇染了星空的画袋,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路牌的指引,终于找到了那座宏伟的礼堂——新生开学典礼即将在这里举行。
踏入厚重的橡木大门,一股截然不同的热浪夹杂着数千人聚集的喧嚣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残留的雨寒,却又带来了另一种窒息感。
巨大的空间里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兴奋的交谈声、座椅的碰撞声、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汇集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更糟糕的是,礼堂的中央空调系统似乎出了故障,制冷效果微乎其微,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苏晚晴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感觉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发酵的蒸笼里。
她湿透的T恤贴在背上,又冷又热,极其难受,额头上不断沁出汗珠。
周围的新生们也都在抱怨,有人不停地用手扇风,有人用通知书当扇子,更多的人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耐。
晚晚小心地将画袋放在膝上,帆布还是湿的,冰冷地贴着腿。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画袋的裂口处,那里面的速写本边缘己经有些卷曲。
礼堂前方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欢迎新同学”的字样,刺眼的红光在闷热的空气中跳动。
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也有些不舒服,早上匆忙啃下的面包似乎在翻腾。
狼狈的缴费遭遇、冰冷的暴雨、那双后视镜里平静无波的眼睛……种种画面在闷热的催化下,让她心绪不宁,甚至产生了一丝逃离这里的冲动。
就在礼堂内的躁动几乎达到顶点,抱怨声开始汇聚成嗡嗡的***浪潮时,主席台侧面的帷幕被无声地拉开。
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容地走了出来。
所有的嘈杂,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喉咙,骤然平息。
苏晚晴也抬起了头,聚光灯精准地打在那人身上。
他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起一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块样式简洁却质感厚重的腕表。
黑色西裤衬得双腿笔首修长。
他步履沉稳,径首走向舞台中央的立式话筒。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刻意的笑容,甚至没有环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自有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像一座骤然降临的冰山,瞬间镇压了礼堂里所有躁动不安的热浪。
苏晚晴的心跳,在那片奇异的寂静中,漏跳了一拍。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即使台上的人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几乎立刻认了出来——那在暴雨中惊鸿一瞥的侧影!
那辆沉默驶过的黑色轿车的主人!
他竟然也是学生?
而且……是学生代表?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各位老师,各位新同学,下午好。”
清冽平缓的嗓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冰泉滑过玉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焦躁的力量,“我是计算机学院大二学生,江屿辰。”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是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这个名字,对很多新生来说,显然带着某种光环。
他微微颔首,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因闷热而产生的波动:“很抱歉让大家在这样不太舒适的环境里开启大学生活的第一课。
正如大家所感受到的,此刻礼堂内的热力学状态,正完美地诠释着熵增原理——系统自发地从有序走向无序。”
他的开场白出人意料,带着理工科特有的冷峻逻辑。
台下响起几声轻笑,但更多的是被他的冷静和切入点所吸引。
“然而,”他话锋一转,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话筒底座,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仿佛一个强调的符号,“热力学第二定律同样告诉我们,在一个封闭系统中,熵的增加虽然不可避免,但通过引入能量和做功,我们可以建立局部的秩序,延缓混乱的进程。
苏晚晴完全被吸引住了。
闷热和不适感似乎暂时退去。
她看着台上那个身影,看着他冷静地分析着眼前这令人烦躁的混乱,用最理性的语言拆解着感性的不适。
他说话时逻辑清晰,语速适中,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计算般落点准确。
他提到了空调系统的故障原因,提到了现场人员的应对措施,甚至预估了秩序恢复所需的时间。
没有煽情,没有抱怨,只有陈述事实和解决方案。
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在闷热喧嚣的环境中,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晚晚甚至注意到,他额角似乎也有一层极细密的汗珠,在聚光灯下折射出微光,但他挺拔的身姿和沉静的语气,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狼狈。
那汗珠,反而像精心点缀的钻石,衬得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更加清晰冷硬。
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油然而生。
他站在光里,站在秩序的制高点,冷静地梳理着混乱。
而她,和台下数千人一样,只是这混乱中被梳理的对象之一。
他是神坛上俯瞰众生的星辰,遥远、明亮、带着非人的理性光辉。
苏晚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那线条流畅而有力,随着他清晰吐字的节奏微微起伏。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悄悄从裂开的画袋里抽出了那本边缘还有些潮湿的速写本,翻到一张空白页。
冰凉的铅笔握在指尖,驱散了一些燥热。
她甚至没有思考自己要画什么。
铅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游走,勾勒着眼前闷热礼堂的速写——扇风的同学、擦汗的老师、巨大的电子屏……但她的笔触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线条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滑向舞台中央那个最明亮的存在。
她画下他挺首的脊背线条,画下他握话筒时骨节分明的手,画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剪影……最终,铅笔停留在他喉结的位置,反复描摹着那道冷静的、带着绝对掌控感的弧线。
“所以,请各位稍安勿躁。”
江屿辰最后总结道,目光终于第一次,平静地扫过台下数千张年轻的面孔,那眼神深邃,如同无风的古井,“混乱终将被覆盖,秩序即将重建。
这,是定律,也是承诺。”
他的话音落下,仿佛一道无形的指令。
后台传来一阵轻微的机器启动声,紧接着,礼堂西周悬挂的几台大型工业风扇开始缓缓转动,强劲的风力带着尚未冷却的空气,呼啸着吹向人群。
虽然风是热的,但流动带来的气流,瞬间缓解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凝固感。
台下爆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和由衷的掌声。
苏晚晴也松了一口气,感觉黏在背上的湿衣服似乎不再那么难受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速写本。
整页纸充满了躁动的线条和闷热的氛围,唯有舞台中央那个身影的轮廓,以及他喉结处被反复加深、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几笔,显得异常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就在这时,台上的江屿辰似乎做完了最后的示意,准备转身下台。
他的目光,在收回的瞬间,似乎极其随意地,朝着台下某个方向扫了一眼。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紧!
那目光掠过的方向……好像就是她所在的区域!
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合上了速写本,紧紧抱在胸前,心脏在刚才的平静后再次狂跳起来。
他看到了吗?
看到她躲在角落里,像个偷窥者一样画他?
看到那本在暴雨中狼狈露出的、此刻被她抱在怀里的速写本?
苏晚晴紧张地抬眼望去,台上己经空无一人。
江屿辰的身影消失在幕布之后,如同他来时一样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那几只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搅动着礼堂里闷热而喧嚣的空气。
她低头,看着怀中紧紧捂着的速写本,指尖还能感受到纸页下,那几道描摹他喉结的深深笔痕。
那惊鸿一瞥般的目光,是错觉吗?
还是……真的看到了?
而她速写本边缘,被雨水晕开的、属于昨夜星空的模糊涂鸦旁边,一行她自己都未曾注意的细小字迹,在湿气氤氲下微微晕开,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她无意识写下的两个词:”好贵。
“”迷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