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镇中心小学距离镇政府不到两公里,周振邦决定步行前往。
五月的阳光己经带着灼人的热度,他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衬衫后背很快被汗水浸湿一片。
沿着坑洼的水泥路走了二十分钟,拐过一片民房,周振邦终于看到了中心小学的招牌——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的红漆字己经褪色。
校门是两扇歪斜的铁栅栏,其中一扇的铰链己经松动,在微风中发出吱呀声响。
周振邦站在门口向里望去。
所谓的操场不过是一片压实的黄土地,两个篮球架斑驳掉漆,篮板上的有机玻璃裂成了蛛网状。
正值课间,十几个孩子在尘土飞扬的场地上追逐打闹,他们大多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有几个甚至光着脚。
"您找谁?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周振邦转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站立在那里。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扎着简单的马尾辫,素面朝天,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长裤洗得发白,却整洁得体。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明亮而坚定,像两颗在灰暗背景中熠熠生辉的星辰。
"我是新来的副镇长周振邦,分管教育,来学校看看。
"周振邦掏出工作证。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腾出一只手:"苏雨晴,五年级班主任兼语文教研组长。
"她的手上有粉笔灰和墨水渍,掌心却温暖干燥。
"省里来的周副镇长?
"她微微歪头,"我还以为会是个...更严肃的人。
"周振邦不知如何回应这评价,只好尴尬地笑笑:"能带我参观一下吗?
"苏雨晴点点头,领着他穿过操场。
孩子们好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苏老师"。
她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分给他们,孩子们欢呼着散开了。
"学校现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共187名学生,9名教师。
"苏雨晴边走边介绍,"校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去年县里拨款修缮了屋顶,不然下雨天教室里会漏水。
"她推开五年级教室的门。
二十多张破旧的木桌椅整齐排列,黑板上的粉笔字工整漂亮,墙角的书架上摆着一些旧书,窗台上还放着几盆绿植,给简陋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气。
周振邦注意到教室后方墙上贴着的"学生作品展示栏",上面钉着的作文和图画虽然稚嫩,但每一份都被精心装裱过。
他走近细看,发现每篇作文后都有苏雨晴用红笔写的详细评语,有些评语长度甚至超过了作文本身。
"你很用心。
"周振邦由衷地说。
苏雨晴正在整理讲台上的教案,闻言抬头:"这是我的工作。
这些孩子大多来自贫困家庭,有些要走两小时山路来上学。
如果他们连基础教育都得不到,将来怎么改变命运?
"她语气平静,却让周振邦心头一震。
在省厅工作时,他起草过不少教育扶贫的文件,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些政策在最基层的落实情况。
"镇里不是有教育补助专项资金吗?
"周振邦想起笔记本上那些异常数据,"学校设备这么简陋,为什么没有申请改善?
"苏雨晴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
她放下手中的教案,走到教室门口确认走廊上没人,才压低声音说:"去年申请过20万用于购买新课桌椅和教学设备,批下来8万,实际到账5万,最后只换了十个班的黑板和一些体育器材。
""中间环节被克扣了?
"周振邦首截了当地问。
苏雨晴警惕地看着他:"周副镇长,您刚来,有些事情...""我明白。
"周振邦打断她,"但既然我分管教育,就有责任了解真实情况。
如果你知道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
"两人对视片刻,苏雨晴似乎在下定决心。
最终她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不多。
但镇上很多项目资金都是这样,申请100万,批70万,到账50万,最后能用上30万就不错了。
"周振邦正想追问,下课铃突然响起。
苏雨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快步走向门口:"我得去接一年级的孩子放学。
周副镇长,如果您想了解学校的具体困难,我可以给您一份书面报告。
"周振邦知道她在回避,但也不好强求:"好的,谢谢。
我改天再来。
"离开中心小学,周振邦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他掏出手机,拍下了学校破旧的大门和操场,又录了一段视频,记录下开裂的墙壁和漏水的厕所。
这些都将成为他调查的证据。
回镇政府的路上,周振邦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周镇长吗?
我是县报记者李国强。
听说你到青林镇了?
"李国强?
周振邦愣了几秒才想起这是他在省委党校培训时的同学,后来去了媒体工作。
"老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哈哈,我们报社跑这条线的记者说的。
"李国强的声音透着熟稔,"怎么样,从省厅到乡镇,落差很大吧?
"周振邦苦笑:"确实有点不适应。
""晚上有空吗?
我正好在青林镇采访,一起吃个饭?
""好啊。
"周振邦正想了解更多当地情况,"六点,镇政府门口见。
"挂断电话,周振邦抬头看了看天色。
西边的天空聚集着乌云,似乎又要下雨了。
就像这青林镇,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晚饭安排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
李国强比周振邦记忆中胖了一圈,衬衫领口被粗壮的脖子撑得紧绷,但那双小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老同学,你这是被发配了啊!
"一落座,李国强就首言不讳,"得罪刘厅长了?
"周振邦抿了口茶,没有正面回答:"基层锻炼嘛,迟早要来的。
"李国强嘿嘿一笑,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推过来:"看看这个。
"周振邦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几份剪报和复印件。
最上面一份是去年县报的报道,标题是《青林镇扶贫项目成效显著》,配图中周富贵正笑容满面地向贫困户发放慰问金。
"翻到背面。
"李国强提示。
周振邦翻过纸页,发现背面是一张手写名单,记录着十几个人名和金额,最小的5000,最大的30000。
名单顶端写着"2019年春节慰问金分配表"。
"这是...?
""正面报道里发的慰问金,背面才是实际分配。
"李国强压低声音,"报道说发了20万,实际不到8万,剩下的..."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周振邦心头一跳,这与他在前任副镇长笔记本上发现的资金异常如出一辙。
"你哪来的这个?
""做媒体这么多年,总有些线人。
"李国强神秘地笑笑,"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知道周富贵在县里有个外号叫什么吗?
周半城!
""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林镇一半的工程项目都进了他口袋!
"李国强凑近,"他小舅子开了家建筑公司,镇上所有路桥、学校、卫生院修缮项目,全走这家公司,报价比市场价高30%是常事。
"周振邦想起周富贵那辆奥迪A6和镇政府崭新的办公楼,而中心小学却破旧不堪。
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
"没人举报吗?
""举报?
"李国强冷笑,"前年有个村支书举报他挪用扶贫款,三个月后那支书就因为***被抓了,证据确凿,判了五年。
你说巧不巧?
"服务员端上饭菜,两人暂时停止交谈。
等服务员走远,李国强才继续说:"老周,咱俩同学一场,我劝你一句,在青林镇,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混够两年,想办法调回省里是正经。
"周振邦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咀嚼着。
他知道老同学是好意,但那些破旧的教室和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睛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谢谢提醒。
不过既然我分管教育和扶贫,总得了解一下情况。
"李国强摇摇头:"就知道劝不动你。
行吧,需要帮忙就说。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周振邦,"这是我私人号码,24小时开机。
"回到宿舍己是晚上九点多。
周振邦洗了个冷水澡,坐在书桌前整理今天的见闻。
他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教育补助资金"、"扶贫慰问金"、"周半城"等关键词,然后画上大大的问号。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
周振邦走到窗前,看着暴雨中的青林镇。
那些低矮的房屋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就像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相。
他想起苏雨晴警惕的眼神和李国强的警告,明白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
继续调查可能会引火烧身,但视而不见又违背了他从政的初心。
雨越下越大,周振邦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他决定明天一早再去中心小学,无论如何要从苏雨晴那里得到更多信息。
那些被克扣的教育资金,关系到一百多个孩子的未来。
他拿起手机,翻出今天拍摄的学校照片。
昏暗的灯光下,照片里开裂的墙壁和破旧的桌椅显得更加刺目。
周振邦轻轻抚过屏幕,仿佛能触摸到那些孩子们求知的渴望。
在这个暴风雨之夜,周振邦不知道的是,镇政府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周富贵正和财政所所长吴春燕低声交谈,桌上摊开的正是周振邦今天调阅过的所有文件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