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傍晚，寒风裹挟着零星的鞭炮声，在老旧小区的楼宇间穿梭。
周建国家那扇贴着崭新烫金福字的防盗门内，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罩着，将外界的喧嚣与年节的喜庆都过滤得稀薄了。
客厅里，窗明几净，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扫。
孙丽梅系着那条用了多年、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围裙，正把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清蒸鲈鱼端上那张铺着崭新塑料桌布的大圆桌。
桌面上，冷盘热炒、鸡鸭鱼肉，满满当当，是典型的、倾注了主妇心血的年夜饭规格。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混合着清洁剂残留的淡淡柠檬味，本该是暖融融的家的味道，此刻却显得有些滞重。
周建国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一小杯温热的黄酒，脸上的笑容像是精心熨烫过，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时不时抬眼看看门口，又看看墙上的挂钟，目光掠过坐在沙发上低头刷手机的儿子周强和儿媳王琳，最后落在正帮着摆碗筷的女儿周悦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讨好。
“悦悦，给浩浩把围兜系好，别一会儿弄脏了新衣服。”
孙丽梅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点忙碌后的微喘，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哎，知道了妈。”
周悦应着，走到三岁的侄子浩浩身边，蹲下来耐心地给他系上卡通小熊的围兜。
浩浩很乖，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奇地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
门铃终于响了，短促而清晰。
周建国几乎是弹了起来，脸上那熨帖的笑容瞬间生动了许多：“来了来了！”
他快步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周建国的表姐李桂芬和她老伴，拎着水果和点心。
“建国，丽梅，过年好啊！
哎哟，这菜香得，老远就闻见了！”
李桂芬的大嗓门一下子冲散了屋内的沉闷，带来些许外面的热闹气。
“表姐表姐夫，快请进快请进！
就等你们了！”
周建国热情地招呼着，接过礼物，引着客人入座。
王琳这才抬起头，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标准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表姑，表姑父过年好。”
她站起身，象征性地欠了欠身，随即又坐了回去，视线很快又回到了手机屏幕上。
周强也跟着站起来，含糊地打了声招呼：“表姑，表姑父。”
然后目光又追随着王琳，仿佛她才是他全部注意力的坐标。
“好好，都好！
强子真是越来越精神了，王琳也漂亮！”
李桂芬笑着，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孙丽梅身上，“丽梅啊，辛苦你了，这一大桌子菜，真不容易！”
孙丽梅端着最后一碗汤出来，脸上也挤出笑容：“辛苦啥，过年嘛，应该的。
表姐表姐夫快坐，咱们开饭！”
她解下围裙，在周建国旁边坐下。
年夜饭终于正式开席。
周建国作为一家之主，率先举杯，脸上是那标志性的、试图调和一切的笑容：“来来来，又是一年除夕夜！
咱们一家人，还有表姐表姐夫，难得聚得这么齐！
新年新气象，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幸福！
干杯！”
“干杯！”
“新年好！”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气氛似乎被推上了一个热闹的顶点。
然而，这热闹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便扩散、消失，水面下依旧是深沉的静流。
“妈，您尝尝这个白切鸡，我今天特意挑了只走地鸡，肉嫩。”
周建国殷勤地夹起一块鸡腿肉，放进孙丽梅碗里。
“嗯，你自己也吃。”
孙丽梅低声应着，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碗里的肉，却没立刻吃。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斜对面的王琳。
王琳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快速地滑动着。
面前的碗里，空空如也，只有周强刚才给她夹的一块红烧排骨。
她似乎对满桌的菜肴兴致缺缺。
孙丽梅精心准备的每一道菜，在她那里，似乎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琳琳，别光看手机，吃点菜。”
周建国也注意到了，脸上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地提醒，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尝尝你妈做的油焖大虾，你上次不是说想吃吗？
今天这虾可新鲜了。”
王琳这才抬起头，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在满桌菜肴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盘红亮诱人的油焖大虾上。
她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没有自己动筷，而是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周强。
周强立刻会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拿起公筷，伸向那盘虾。
他没有挑最大最饱满的，而是夹了一只看起来大小适中的，仔细地剥掉虾壳，然后才放进王琳面前的骨碟里。
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谢谢老公。”
王琳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慵懒。
她拿起筷子，夹起那只剥好的虾仁，蘸了点醋，优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公婆一眼，也没有对那盘虾发表任何评价。
周建国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黯淡，很快又被更深的讨好掩盖。
他转向王琳，语气更加柔和：“琳琳，味道怎么样？
还合口味吗？”
“还行吧。”
王琳吐出三个字，算是回答，目光又落回了手机，手指继续滑动。
“那就好，那就好。”
周建国连连点头，仿佛得到了什么莫大的肯定。
他又转向孙丽梅，试图活跃气氛，“丽梅，你也给琳琳夹点菜嘛。”
孙丽梅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她看着王琳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看着儿子周强那副唯命是从、对父母却爱答不理的模样，一股酸涩的气流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也拿起公筷，伸向离她最近的一盘清炒时蔬，夹了一筷子翠绿的菜心。
她站起身，隔着桌子，把菜心放进王琳的碗里，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生疏，远不如周强剥虾那般自然流畅。
“王琳，吃点青菜，解解腻。”
孙丽梅的声音不大，努力维持着平静。
王琳的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自己碗里那几根翠绿的菜心上。
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动筷，只是拿起旁边的汤匙，无意识地在碗里拨弄了几下那几根青菜，仿佛它们是什么碍眼的东西。
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手机世界里。
那几根被冷落的菜心，孤零零地躺在洁白的瓷碗里，显得格外刺眼。
孙丽梅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一股巨大的难堪和委屈瞬间攫住了她。
她感觉脸上***辣的，像是被无形的巴掌扇过。
她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低下头，盯着自己碗里那块周建国夹的鸡肉，喉头哽得发紧。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酸涩感逼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