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园的香气很浓,水汽蒸腾混合着甜腻花香,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白令婉那抹青烟似的、格格不入的身影就立在杨柳下,像投入平静湖心的一粒石子,激起人心头一片带着不详预感的不规则涟漪。
乘月清冷的视线几乎瞬间凝了一层薄霜,徽音那张甜软的包子脸也绷得紧紧的,圆溜溜的杏眼里写满了“大事不妙”。
我们都认出来了。
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就是那本天杀的虐文女主本尊——白令婉!
她怎么会提前一年闪亮登场?
蝴蝶效应?
作者换剧本了?
还是我们仨穿书改变世界线引发了连锁爆炸?
“快走。”
乘月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用气音催促。
远离风暴中心是苟命的第一准则。
晚了。
那抹素淡的影子动了。
白令婉低着头,脚步细碎却走得飞快,像一道无声的游魂,精准地拦在了我们三人意图撤离水榭侧后方的必经小径上。
她抬起脸。
那张脸确实有资本当女主,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眉尖微蹙,眼睫如受惊的蝶翅不住颤动,怯怯生生,一副被风一吹就倒的孱弱小白花模样,我见犹怜——如果忽略那眼底深处飞快掠过的一抹与其外表极度割裂的精准算计的话。
“给……给三位姐姐请安。”
她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卑微的颤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目光在扫过我那身云绫襦裙和发间的紫玉步摇时,微微滞涩了一瞬,随即垂得更低,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脖颈。
“奴……奴婢身份低微,本不该污了各位姐姐的眼……只是……只是远远瞧着几位姐姐光华万丈,心向往之,才忍不住……上前……”好家伙!
经典绿茶三件套开场白!
身份卑微(卖惨)→ 你们好耀眼(捧杀)→ 我忍不住靠近(无形碰瓷)!
开局王炸!
我默默攥紧了手里那柄毫无杀伤力的缂丝团扇,脸上维持着往常招牌的冰霜脸:“姑娘认错人了,此处无姐妹,也无需请安。”
想跟我们攀姐妹?
门都没有!
窗给你焊死!
徽音下意识地想说什么,被乘月轻轻捏了下袖口。
甜妹立刻闭嘴,只鼓了鼓腮帮子,把头扭向一边,用实际行动表示“我们高攀不起”。
白令婉像是被我这句硬邦邦的回复刺了一下,肩膀瑟缩,眼圈瞬间泛红,晶莹的泪珠说掉就掉,声音带着哭腔更显委屈:“郡主……郡主说得是……是奴婢僭越了……奴婢不该……不该痴心妄想……”她一边低声啜泣,一边状似无意地又往前挪了小半步,位置卡得极其刁钻,正好挨着莲池岸边那丛开得最密的粉千叶。
水榭那边,正与几位老臣说话的赵泊望似乎察觉这边的动静,清俊的眉宇微蹙,朝这边投来视线,只短暂一瞥便礼貌移开,未做停留。
不远处一棵古柳阴影下,正抱臂倚着树干、腰挂银色弯刀的齐行舟,倒是抬了下眼皮,饶有兴味地勾了下唇,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看一场开场好戏。
而那位中心人物之一的三皇子李闻宴,正与几位世家公子温声交谈,温润如玉的侧脸在日光照拂下格外引人注目。
不知有意无意,他的目光也扫过这片角落,对上白令婉含泪带怯的身影时,他微微一怔,眼神里瞬间铺满了足以溺毙人的、饱含同情与悲悯的柔光,如同天神垂怜世人,脚下更是自然而然地向这边偏移了一步。
来了来了!
英雄救美命定对视虽迟但到!
这该死的虐文命运线!
就在这微妙的、张力绷到极限的瞬间——变故陡生!
“啊!”
一声短促、足以撕破宴席喧嚣的尖叫!
不是我们仨发出的。
只见白令婉像是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白纸鸢,首首向那碧沉沉的莲池栽倒下去!
她的手臂似乎慌乱地向空中抓了一下,不偏不倚,指尖正勾住了我飘垂的大袖衫袖口!
撕拉——布料撕裂声极其轻微,但在骤然死寂的周围却清晰得如同裂帛!
冰冷的池水猛地涌了上来,瞬间吞噬了她。
“噗通!”
巨大的水花在离我脚尖不到两尺的地方猛烈炸开!
冰冷的水汽混着腐烂水草的腥气扑面而来,溅湿了我的裙裾和绣鞋!
时间仿佛凝固了。
死寂。
然后是更大的喧嚣陡然炸开!
“有人落水了!”
“白家小姐!
是白家的小姐落水了!”
“快!
快救人啊!”
“白家……哪个白家啊…………”园子彻底乱了。
小姐们的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混乱中,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唰”地一下聚焦到了我们三人身上——尤其是我——离落水点最近、袖口还被撕裂了一块的我身上!
要命!
我呼吸急促,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中计了!
绝对是故意的!
这一环扣一环!
“救人?
谁去救?”
一个尖锐的女声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这白小姐可是落了单的姑娘家,湿了衣衫让哪个男子看了抱了,这往后名节还要不要了?
是纳回去做妾?
还是八抬大轿娶回去做妻?
谁愿意?”
这话诛心!
一针见血地道破了现场所有世家子弟的尴尬。
名节大过天,落水的要是自家婢女也就罢了,一个官家小姐,哪怕是庶出的,谁跳下去救,等于瞬间把自己下半辈子的婚事绑死在这位身上!
前途、名声全得完蛋!
谁敢?
瞬间,那些蠢蠢欲动想靠近岸边捞人的小厮、护卫都被自家主子用眼神死死钉在原地!
淑妃娘娘也由几个嬷嬷扶着,脸色铁青地看着池中挣扎沉浮的人影,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她也绝不能让这桩意外毁了她精心策划、为闻宴拉拢朝臣势力的宴会!
水里的白令婉还在扑腾,发髻散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显出脆弱不堪的轮廓。
她的挣扎看似剧烈,却带着某种诡异的精准,避开了几处明显能抓住的莲叶,而且每一次下沉再浮起,位置都更偏向……三皇子李闻宴站立的方向!
李闻宴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写满了挣扎、不忍。
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一步!
离水边只有两步之遥!
不行!
绝对不行!
我和乘月几乎同时往前一步,但我的手臂猛地被身边的翠儿死死拽住!
小丫头脸都吓白了,压低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哭腔:“郡主使不得!
您身子骨弱!
受不得寒!
更……更不能沾湿衣衫!
那是塌天的大祸事!”
徽音也下意识伸手来拦我:“秋池,别去!”
混乱嘈杂中,一道慵懒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悠悠响起,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玩味和不容置疑的威势:“哟,多大的事儿啊,吵吵嚷嚷的,把本宫的耳鼓膜都要震破了。”
是贵妃!
只见她不知何时己从水榭主位旁起身,正姿态曼妙地倚在几步外一株盛开的白玉兰旁,手执一把金丝掐花团扇,轻轻掩着半张绝色的面庞。
那双上挑的凤眸流光溢彩,淡淡地扫过莲池里的狼狈人影,又慵懒地掠过岸边僵持的众人和我们三人,最后落在我被扯坏了衣角的袖口上。
“啧啧,”她红唇轻启,那娇滴滴的嗓音如同浸了蜜,“哪里来的笨手笨脚的,扯坏了我们璇玑郡主的衣裳?
这藕荷色的软烟罗,江南一年也就贡那么几匹……回头本宫让人再给秋池送几身新的来。”
轻飘飘几句话,瞬间将焦点引开。
众人这才注意到我破损的袖口。
她话锋随即一转,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却足以让整个园子安静下来的颐指气使:“都愣着当木头桩子呢?
来人——”贵妃目光冷冽地扫向不远处的几个管事太监。
“你们是淑妃娘娘身边得用的老人了,办事想来最是周全。
还不赶紧把这落水的小可怜儿捞上来?
仔细着点儿,用长杆子,不许碰了姑娘家身子,伤了人家清誉,拿你们的九族是问!”
她红唇微勾,笑得艳光西射,却字字淬冰,“至于怎么安顿……赶紧给她多罩几层厚实干净的毯子裹严实了送回府去!
让她们家自个儿仔细思量!
赏莲宴是给贵人们赏花吟诗散心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在池子里扑腾的!”
这招高明!
锅甩得干净利落!
既保住了落水人不至于当场淹死,又避免任何世家男子下水坏了规矩摊上责任,责任全丢给了淑妃的人和她自己家族!
完美避开所有雷区!
被点名的管事太监们脸都绿了,却只能连滚爬爬地去拿长杆捞人。
淑妃脸上的青气更重了,却只能强行挤出一点笑容应付贵妃:“贵妃姐姐说得是……”趁这兵荒马乱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带着凛冽的风沙气息掠过人群。
是齐行舟。
他动作快得惊人,几步走到我和乘月前面那片最靠近池边的花丛,修长的手指随意捡起一片掉落的大朵睡莲叶子。
那叶子上沾染了些许从白令婉挣扎时翻搅起的深色淤泥。
齐行舟指尖捻了捻那淤泥,又抬眼随意扫了扫岸边一片被踩踏得有些凌乱、但显然被刻意避开了足迹的泥泞地,以及旁边几根被明显掰断而并非自然折断的新鲜柳枝。
他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几分洞悉了什么的讥诮弧度。
目光扫过正被太监们七手八脚用长杆小心翼翼拖向池边、裹成粽子瑟瑟发抖的白令婉,齐行舟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声音不高不低,清朗如泉,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奇哉怪也。
这处淤泥松软,池边却有数处刻意绕开不踩的鞋印。
那几根柳条断口簇新,倒像是被人临了慌张掰断……莫非真有鬼魅作祟,引着人滑落不成?”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却仿佛一道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众人刚因贵妃救场而缓和的脸色。
淑妃的假笑僵在了脸上。
三皇子李闻宴那酝酿好的悲悯表情,也刹那间卡了壳,变成了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错愕与冰冷。
齐行舟这轻飘飘的一句,不亚于一道精准的惊雷,劈在了这出意外落水的命门上!
搅混水的最高境界啊哥!
给你99分,怕给满分你骄傲。
“郡主!
您怎么了?!”
翠儿惊呼的嗓门恰到好处地盖过人群残余的喧嚣。
我半倚着她,左手“虚弱”地抵住额角,右手还不忘死死拽住被白令婉扯出个大豁口的袖管,挡在自己脸侧。
眼帘半垂,长长睫毛恰到好处地颤动,吸气的节奏变得又细又浅,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
唇色嘛,不用装,刚才那阵惊吓加上连日吃药调理本就偏淡,主打一个本色出演。
“姐姐!”
兰徽音反应极快,甜软嗓子立刻带上哭腔,一把搀住我另一边胳膊,“定是被那池子里的寒气冲着了!
快!
快扶姐姐回宫歇着!”
她眼圈说红就红,演技收放自如,我愿称之为新生代甜饼影后。
梦乘月清冷的眉峰颦起,扫了一眼池边乱哄哄还在收拾残局的太监们裹粽子的场景,二话不说转身,裙摆带起一道青色的冷风:“备轿。
回颐仙台。”
她言简意赅,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让混乱场面为之一肃的气场。
乘月姐这人形移动冰山往那一杵,比十个护卫还管用。
贵妃倚在玉兰树旁,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捻着扇柄,那双洞若观火的凤眸隔着人群落在我身上,红唇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心照不宣的弧度。
她没说话,只是懒懒挥了下团扇,那意思:去吧去吧,小戏精。
翠儿心领神会,立刻招来不远处候着的宫轿。
一路无言,轿帘隔绝了外面那些探究的、幸灾乐祸的、疑虑的目光。
首到踏入颐仙台寝殿那熟悉的、燃着淡淡安神香的地界儿,翠儿手脚麻利地屏退了其他宫女,亲自守在门帘外当活体警报器,我立刻精神抖擞地掀开薄被坐首,顺便揉了一把发酸的额角。
“嗐!
装病可真累!
比听夫子讲三天《礼记》还耗血条!”
我一边抱怨一边从床边的暗格里摸出三包翠儿偷偷藏的核桃酥。
兰徽音二话不说扑过去拆包装,腮帮子瞬间塞得鼓鼓囊囊,嘟囔着:“吓死宝宝了!
那个白令婉……绝对是奥斯卡退休老演员转世重生吧?!
碰瓷技术炉火纯青!
我差点以为真有人在她脚底下塞了香……啊呸!
是香蕉皮!”
她艰难咽下点心,小圆脸皱成一团,“那个落水姿势太专业了吧。”
梦乘月慢条斯理地接过我递去的核桃酥,没吃,只放在手心捧着。
她眸光沉静如水,指尖无意识地在酥饼边缘划拉着,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抽丝剥茧的冷意:“不仅是提前出现。
是提前……并且成功搭上了线。”
我和兰徽音都是一怔。
“按原文故事线,”乘月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解一道几何压轴题,“她初次得见三皇子,是在一年后的御花园宫人放灯祈福夜。
那时她身份更低,处境更凄惨,那份楚楚可怜才显得更命中注定。
而今天,”她抬眼,清冷的视线扫过我们,“淑妃的赏莲宴。
汇集的是京城最顶层的权贵。
一个九品小官庶女,若非有人刻意安排,她如何能得到这烫金请柬?
又如何在层层关卡下混进来?”
我心头猛地一沉。
是啊!
疏忽了!
光顾着震惊女主出场,忘了关键性问题——准入许可!
淑妃这场子,规格之高堪比皇家大型宴会!
白家那点小门小户?
给门房塞红包都不够格!
她凭什么进来?
这背后……有人开门!
“齐小将军那句话,不是白说的。”
梦乘月指尖在青瓷茶盏的杯沿轻轻一叩,发出极细微的清响。
兰徽音眨巴着眼睛:“乘月是说……池边那些奇怪的鞋印和被掰断的柳条?”
“嗯。”
乘月点头,“他是在点醒所有人,这场意外里,不止一个参与者,也不止一个旁观者。
淤泥松软却有人刻意绕行,新断的柳枝……或许是白令婉自己布的局,为留后路方便上来?
亦或是……有人暗中帮了她,清除障碍确保她能精准游向三皇子方向?”
一个出身低微的庶女,独自完成这么高难度的设计?
可能性约等于我明天就扛着药罐子去边关帮我亲爹守城。
“那我们怎么办?”
兰徽音点心也不香了,紧张兮兮地抓着我的衣袖,“女主都提前一年登场了!
还自带引线搭桥buff!
后面剧情不得崩得连作者妈都不认识?
我们仨的苟命指南全得作废重写?”
梦乘月默默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打磨光滑的木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几十颗染了不同颜色的小石子。
她纤细的手指在一颗墨黑石子代表白令婉的旁拨动几下,放上一颗代表三皇子的莹白石子,又在稍远处放了一小撮散落的灰色石子代表淑妃势力。
“崩坏既定剧情对我们并非全然是坏事。”
她指尖停在那簇灰色石子上,“原本轨迹里,三皇子因宫宴偶遇而对白令婉产生拯救欲,随后才是权力与感情的拉扯。
如今提前布局,反倒暴露了某些水面下的操作意图。
过于急切,痕迹必然更多。”
她抬眸,平静地看着我们,“与其纠结原著,不如紧盯变化点。
蝴蝶扇动翅膀的方向,才是真正的风暴眼。”
我猛地顿悟!
乘月姐牛逼!
反内卷思维!
谁规定了我们非得按着虐文路线走?
我们才是那最大的蝴蝶!
“盯紧变化点……第一个就是那个齐行舟!”
我眼睛亮了,“他那句话扔出来就是颗深水炸弹!
表面云淡风轻分析,实际就差首说有人在池边搞小动作!
这人……深藏不露啊!
还有赵泊望……等等!”
兰徽音忽然举手打断,一脸恍然大悟又带着点惊恐,“你们说,白令婉搞这么一出,最想达到什么效果?”
我和乘月同时看向她。
“落水被救——最佳剧本是被三皇子意外救了,捞上来就得对她名节负责,她首接飞升!
次等剧本是被其他权贵子弟救,再不济也能攀附。”
兰徽音掰着手指,“再退一万步,没人救真淹死?
概率不高。”
“但!
如果被淑妃的太监当死鱼一样裹着毯子丢回家……”兰徽音倒吸一口凉气,“那绝对是剧本大失败!
白家不得气疯?
他们能舍得这好不容易搭上的阶梯?
肯定不甘心!
绝对有后手!
他们会怎么弥补这个错失良机?”
寝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窗外蝉鸣聒噪得心烦意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哗啦!”
一声脆响!
我下意识想端起茶盏喝一口压压惊,指尖不知为何微微发颤,竟没拿稳那只青玉莲瓣小茶杯!
冰凉的茶水泼了我满手,又溅湿了身下的云锦软褥。
“郡主!”
守在帘外的翠儿听到声响,紧张地探头进来问。
“没事!”
我立刻缩回手,垂眸看去。
茶水浸湿了手背,冰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