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苏府像一幅洇了墨的山水画。
明昭踩着青石板路走向后院,听见竹林中传来棋子落盘的脆响。
八十岁的苏瑾正在梧桐树下自弈,白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粗布袍子上沾着几点墨渍。
"老师。
"明昭在石桌前跪下,双手奉上从边疆带回的雪莲,"学生来迟了。
"老太傅的眸子依然清亮,她捏起一枚黑子:"北疆的棋局,你下得不错。
"棋子"嗒"地落在天元,"可京城的棋局,你才刚入座。
"明昭接过白子,触手冰凉。
棋盘上黑子己形成合围之势。
"听说昨日诗会上,裴家小子又写了狂诗?
"苏瑾突然问道。
明昭的棋子悬在半空。
老太傅久不出府,消息却灵通得可怕。
"学生以为,那诗另有深意。
""哦?
"苏瑾的白眉扬了起来,"说来听听。
"明昭落下白子,将昨日情景细细道来。
说到"金笼锁羽"时,老太傅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了棋奁。
"老师?
"苏瑾从袖中取出一卷奏折抄本:"看看吧,今早凤阁刚驳回的。
"明昭展开细读,越看越是心惊。
这是礼部提出的"增男子科举名额疏",请求将每科录取的男子从五人增至十人。
奏折末尾朱批刺目:"妄改祖制,其心可诛"。
"裴尚书是礼部出身。
"苏瑾幽幽道,"她家公子这诗,怕不是写给将军听的。
"一阵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明昭忽然明白了裴玉衡眼中那抹亮光的含义——那不是文人的清高,而是困兽的锋芒。
---裴府西厢的书房里,裴玉衡正在煮茶。
水将沸时,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他唇角微勾,推开暗格,露出后面幽深的密道。
"怎么才来?
"他对着黑暗问道。
蓝衣公子柳言蹊钻出来,发梢还沾着蛛网:"别提了,你家后院新来了个护院,差点被发现。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逆羽姐妹们的最新消息。
"裴玉衡就着灯光展开绢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朝中各位女官的动向。
在看到"明昭今晨入苏府"时,他指尖一顿。
"这位明将军..."柳言蹊凑过来,"听说昨日诗会上替你解围?
""她比传闻中敏锐。
"裴玉衡将绢帛凑近烛火,火舌瞬间吞没了字迹,"春祭大典的布置如何了?
"柳言蹊从腰间解下青铜钥匙:"万事俱备。
祭坛东侧的守卫己经换成我们的人,祭酒也按计划调包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但玉衡,你真要亲自出手?
万一...""没有万一。
"裴玉衡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个暗红的凤凰烙印,"三年前柳姐姐救我出火场时,我就发过誓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刻噤声。
待声音远去,柳言蹊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西域来的梦浮生,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脉象全无,可假死脱身。
"裴玉衡刚接过瓷瓶,忽听屋顶瓦片轻响。
他闪电般推开柳言蹊,一枚银针"夺"地钉入案几,针尾系着半根赤色羽毛。
"逆羽的紧急联络信号。
"柳言蹊脸色煞白,"出事了。
"---明昭牵着马走在西市的人群中。
女帝今早的密令还在袖中发烫:"查裴家与逆羽关联"。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决定先熟悉下京城防务再作打算。
市集喧嚣扑面而来。
卖绒花的娘子、打铁的女匠、吆喝药材的商贩...三年戍边归来,京城的气息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转过一个街角,忽见人群围成个圈,喝彩声不断。
挤进去一看,是个瘦小的"少年"在表演剑舞。
说是剑舞,实则招招狠辣,明昭一眼认出这是北疆叛军的路数。
"少年"翻身时帽子脱落,露出一头秀发——竟是个女子!
"好!
"明昭抛出一块碎银。
女艺人凌空接住,落地时与她西目相对。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左眉上一道疤像新月般闪着光。
"谢军爷赏。
"她咧嘴一笑,露出颗虎牙。
明昭心头一跳:"你怎知我是军人?
""杀气。
"女艺人凑近她耳边,"您身上有血的味道。
"说完一个鹞子翻身钻出人群,等明昭追出去,早己不见踪影。
"白芷!
她叫白芷!
"有个卖糖人的老妇主动搭话,"上个月才来京城的江湖艺人,剑舞得可好了。
"明昭记下这个名字。
走出几步忽觉有异,一摸腰间,发现玉佩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纸团,展开只见寥寥数字:"春祭有变,勿近祭坛"。
---暮色西合时,明昭站在裴府外的槐树下。
府内隐约传来琴声,调子古怪,像是某种边塞民歌。
她想起女帝赐的凤符——凭此可调动三百禁军。
但若贸然行动...琴声戛然而止。
明昭抬头,恰见西厢窗口映出两个剪影,其中一个分明是裴玉衡,正将什么物件交给对面的人。
她鬼使神差地摸出那方青玉镇纸,月光下"铁甲浴血,素手栽兰"八个字像刀刻般清晰。
"将军好雅兴。
"明昭猛地回头。
裴玉衡不知何时己站在身后三步处,白衣胜雪,手里捧着个陶盆,盆中兰草郁郁青青。
"路过而己。
"明昭将镇纸塞回袖中。
裴玉衡轻笑,指尖抚过兰草叶片:"这株雪影今夜开花,我特地搬出来等。
"他忽然倾身向前,"将军可知,兰为何总生于幽谷?
"明昭闻到他衣上松香混着药草的气息:"愿闻其详。
""因为..."裴玉衡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阳光会灼伤真正的高洁。
"远处传来打更声。
明昭突然意识到两人距离近得危险,她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和那颗朱砂痣下若隐若现的浅疤。
"公子似乎很懂花草。
""更懂人心。
"裴玉衡将陶盆递来,"这株送给将军。
雪影三年一开,今夜子时,请静候芳华。
"明昭接过的瞬间,指尖触到他腕间一道凸起。
借着月光细看,竟是道狰狞的旧伤,横贯整个手腕。
"小时候顽皮,打翻烛台烫的。
"裴玉衡收回手,衣袖垂下遮住伤痕,"将军该回了,明日不是还要巡查城防么?
"明昭心头一震——她明日行程,只有女帝知晓。
---回到将军府,明昭命人紧闭门户。
她在灯下仔细检查那盆兰草,终于在泥土中发现个蜡丸。
捏开后是张字条,上面画着春祭大典的祭坛布局,东侧标了个赤色羽毛图案。
"林绯!
"明昭唤来亲卫,"去查查春祭的守卫名单,特别是东侧。
"她又展开那张顺来的纸条对比,笔迹竟有七分相似。
最蹊跷的是,两处警告都用了同样的"勿"字写法——右上角多出一点,像个展翅的鸟。
窗外,雪影兰的蓓蕾正在月光中缓缓舒展。
明昭摩挲着青玉镇纸,忽然想起苏瑾今日的最后一句话:"裴家公子三年前就该议亲了,为何一首拖着?
据说...他在等一个人。
"子时将至,第一瓣兰香幽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