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之下

1 药•钱•梦我带着乡村改造计划书回到老宅，却发现童年教我摸鱼的全叔往河里倒农药。

这位曾经被夸赞“心比河水清”的老人，如今浑浊着眼睛低声辩解：“塘主给现钱。

”当我指着岸边死鱼激烈指责时，他枯枝般的手指向隔壁村崭新的小洋楼。

那是他刚为儿子凑够的首付。河水倒映着浮起的死鱼，我的计划书悄然滑落水中。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水泥路，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住。我推开车门，

一股沉郁的湿气扑面而来，混合着青草、陈腐的土腥，

还有一种雨季特有的、如同什么东西在悄然霉变的气息，沉沉地压进肺里。路两边，

雨后积蓄的水洼死水一般倒映着灰白的天光。村口立着簇新牌坊，

刻着“生态文明示范村”几个大字，可挨着牌坊基座随意堆放的各色塑料袋，

却像无声的讽刺。“哲娃？是哲娃回来了？”一个带着难以置信惊喜的苍老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心头一跳，猛地转过身。全叔。他就站在几步开外，

刚从村委那栋刷着崭新白漆的砖房旁边拐出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

浑浊的眼神在看到我的刹那一亮，随即又被更深的、我看不懂的东西覆盖。他佝偻着背，

双手习惯性地在身前互相搓着，像随时准备拿起什么农具——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姿势。

他咧嘴笑了，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和牙缝，皱纹也同时舒展着：“真是哲娃！长这么大咧，

差点没认出来！”那笑容竭力撑开，却又像承受着无形的重量，很快滑下去。

“听说你在城里出息了？”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我的车，“好娃，好娃。”“全叔！”我叫着，

快步走过去，心头莫名的滋味翻涌，“是我。回来看看。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他布满厚茧的手。那双手冰凉粗糙得如同冬天的树皮，

我甚至能感到指尖和虎口处残留的细小沙砾颗粒。他显得有些局促，下意识想把手往回缩，

但终究还是任由我握着，只是眼神有些闪躲。“回来好，回来好……就是，村里路烂，

辛苦你了。”他含含糊糊地应着，低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的手和车之间游移不定，

那份拘谨像一道无形的隔膜，让重逢的暖意瞬间冷了几分。我松开手，心里堵得厉害，

仿佛刚咽下去一块裹满了尘土的酸涩苔藓。那股湿沉的空气，似乎更重了。

全叔执意要帮我把行李送回家——我那几近荒废的老宅子在村子深处。说是家，

其实更像是在荒草和寂寥里挣扎的一个角落。推开沉重的老木门，

潮湿腐朽的味道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墙壁上洇出深褐色的水痕，像大地无声渗出的脓疮。

空荡的堂屋里，那张油黑发亮的旧八仙桌也蒙着厚厚一层灰，一只干瘪的死蛾子摊在桌面上，

翅翼支离破碎。“唉……潮气重，”全叔放下行李，环顾四周，重重叹了口气，

“久了不住人，就这样咧。”他的声音在空阔的屋子里显得虚弱而空洞。我没说话，

默默走进自己曾经的房间。光线被窄小的木格窗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积满尘埃的土炕上。

炕头的墙壁上，依稀还能看到一个用红砖碎块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旁边是一串模糊的“正”字，

标记着当年我和村里小伙伴爬树比赛赢的次数——旁边还有一双简笔画的小小脚印，

那是全叔手把手教我画上去的。一股巨大的苍凉淹没了我。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土墙，指尖沾满灰尘。墙角里塞着一只断了翅膀的旧风筝，

色彩早已褪尽，骨架被蠹虫蛀蚀得发酥。时间在这里似乎彻底凝滞，

将老宅和老宅里的人一同冻结在过去的某个角落。窗棂上，一层细密的水珠悄然凝聚又滑落，

像无声的泪。

“咕噜……咕噜……”一种细微但持续的、像是水底冒泡的沉闷声音打破屋内的沉寂，

在窗外微弱地起伏着，顽强地穿透老宅厚重的寂静和雨后的湿气，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猛地警醒。“什么声？”我侧耳倾听。全叔浑浊的眼珠快速地眨动了几下，

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干瘪的嘴唇张开，又很快抿紧。他一向老实木讷，

此刻的表情却慌乱得近乎可疑。“哦……是……鱼呗，塘里鱼热了，

要下雨它就吹泡……”他说得飞快，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怪的、急于结束话题的短促气息，

手指不自在地抓挠着粗布裤腿的膝盖部位。“热了吹泡？”我心里的疑惑像涟漪般扩大。

全叔曾是村里最懂水性、最明白河塘鱼事的人。往年夏天闷热要下暴雨前，

水面是会有鱼浮上来吸气，可那多是浮水小鱼，动静不会这样低沉连续。这“咕噜”声，

像是什么东西在缺氧的水底挣扎翻滚发出的闷响，带着一丝濒死的黏腻感。窗外的天色，

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这不对劲。我心头的疑云如同窗外弥漫的水汽，越来越重。

放下整理到一半的行李，我沉声说：“我到河湾那边看看去。”与其说是征询，

不如说是告知。“哲娃！”全叔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异常的焦躁。

他枯枝般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却又在半空僵住。那黝黑而沟壑纵横的脸上，

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瞬间绷紧了，浑浊的眼珠里涌动着复杂的光，混合着惊惧、阻拦，

还有一种近乎痛苦的恳求。“晚……天都快黑咧……下雨路滑……”他喉咙有些发干，

话在嘴里嗫嚅着，含混不清。我站在原地，深深地看着他。老宅里的空气骤然胶着起来，

比屋外湿透的土路还要沉滞几分。几秒钟的对峙，漫长无声。那“咕噜咕噜”的声音，

竟也诡异地停止了片刻，只剩下窗外水珠滴落在檐下水桶里的单调声响。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沉默地转过身，径直跨出门槛。屋檐下的积水冰冷，瞬间浸透了我薄薄的鞋底，

寒意直透骨髓。身后，是全叔一声长长的、沉重得如同破旧风箱的叹息，

飘散在同样沉滞的空气里。他没有再跟上来，也没有再阻拦。

沿着那条记忆里布满细碎鹅卵石的、湿滑的小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后的玉带河湾走去。

河水比记忆中浑浊得多，泛着不祥的、滑腻的暗绿色。空气里，

不再是熟悉的青草与水汽的清新，

而是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类似鱼市收摊后污水泼在泥地上的腥臊气味，

其中还搅和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像是某种苦涩的化工残留。

这股怪异的混合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河岸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离水边几尺远的一小片浅滩上，几条巴掌大的鲫鱼、草鱼，僵硬地半埋在泥泞里，

肚皮朝天地翻着惨白，鱼鳞失去光泽，嵌着乌黑色的粘液。更近的水边，浑浊的水流里，

掺杂着更多浮浮沉沉、泛着病态银白的死鱼，随着污浊的水波起伏不定。

有些鱼体上甚至挂着缕缕惨白腥臭的水霉菌丝。这就是死寂！一条河在挣扎中垂死的姿态！

我的血液一瞬间像是被冻住了，又在下一秒奔涌着直冲头顶。

愤怒、惊骇、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我猛地转过身，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只见全叔不知何时已尾随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身形瘦小佝偻，在灰暗的天光下几乎和河岸的枯草丛融为一体。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浑浊的河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木然的肌肉紧绷得如同嶙峋的岩石，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

他那双刚刚还帮我把行李拎进家门的手，此刻紧紧交握着，指关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那神情，混杂着一种凝固的痛苦和近乎麻木的沉默，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却又死死地压抑着，一丝声音都不泄出。“全叔……”我的声音嘶哑着，艰难地挤出，

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被河岸污浊的空气粘住了喉咙，“这……是你弄的？

！”愤怒和难以置信灼烧着我的喉咙，目光死死钉在他那枯槁沉默的脸上。沉默。

死鱼翻白的臭味无声地弥漫开来，浓郁得令人作呕，盖过了湿土和青草的气息。

我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了八度，近乎失控地指着脚边那片死亡的滩涂：“你看看！你看看啊！

都死了！以前河里什么没有？鳜鱼，鲶鱼，黑背鲷！哪一次涨水不都往咱村子带来好收成？

去年大强婶得了急症，你通宵摸鱼给她熬汤吊命，那会儿鱼多干净多好？全叔！

”我的声音撕裂在风中，带着痛切，“村里谁不夸你心比河水清？！

以前你连网眼小的丝网都嫌太狠，宁愿饿着肚子等大鱼自个撞上来！现在呢？你亲手倒药？！

！”“咚——啷！”一个灰黑色的、半截埋在岸边浅水泥泞里的塑料农药瓶，

被我的脚无意中踢倒，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瓶口残留的粘稠液体流出，

像一道暗褐色的、黏腻的毒涎，蜿蜒着渗入泥土，刺鼻的化学气味猛地炸开，

瞬间盖过了死鱼的腥气。那个已经有点变形的瓶身上，

还能勉强辨认出“三唑磷”几个被泥水模糊掉的淡红色大字。铁证如山。

全叔那一直紧绷着的、像一张拉满枯弓的脸，在看见那个瓶子和刺鼻气味陡然弥漫开的瞬间，

猛地抽搐了一下。那一直强撑着的、沉默的堤坝，仿佛被这最后的景象彻底冲溃了。

他佝偻的背脊仿佛承受不住这无声的指控，剧烈地颤抖起来，

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汽，却又硬生生忍住了没有流下。他猛地伸出手，

不是对着我，而是用那双枯瘦得只剩骨头和粗大关节的手，指向河对岸的方向，

指向玉带河弯弯绕绕伸出的水流臂膀尽头，邻村那片隐约可见的坡地。他的手抖得厉害，

像狂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看……看见没？”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打磨生锈的铁片，

每个字都刮着我的耳膜，渗着血丝般的绝望。

水的眼睛一片血红：“那边……二狗子家……新房……新新的小洋楼……”他的嘴唇哆嗦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嘴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咱……咱村里，

连砖瓦……砖瓦都快砌不起灶头的苦！人家起的是三层……贴了亮砖的小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骇人，瞬间又像破旧的风箱般衰败下去。

浑浊的河水在他身后无声地荡漾，映着他绝望的、扭曲的面孔。

一根浮起的树枝挂住了一条银白色的死鱼，鱼鳃张着黑洞洞的口子，僵直地上下沉浮着，

仿佛在无声地附和着他枯枝般的指控。空气里，农药的苦涩混杂着浓烈的尸臭，

浓稠得化不开。“塘主……”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风箱一样呼啦啦地起伏，

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刺入我的耳中，带着一种粉碎了所有过往的、令人窒息的自弃，

“给……给现钱啊。”“哲娃，你读过大书，你懂。

你……你叔我……”他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再受控制，

沿着脸上刀刻般的沟壑缓慢爬下，混进嘴角苦涩的纹路里，

“我这条没脊梁的老狗……要给我儿子……娶……娶亲……”他突然再也说不下去，

猛地垂下头，枯瘦的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嶙峋的肩胛骨在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下急剧耸动。

那压抑着的、类似呜咽又类似呛咳的声音从他指缝里挤出来，被浑浊的河水吞咽、带走，

湮灭在无声流淌的死寂中。农药的瓶子沉默地躺在泥水里，

残留的褐色液体还在慢慢地、不祥地往外渗出。那声压抑着的嘶嚎刺破了河湾伪装的平静，

也瞬间抽干了我所有喷薄欲出的愤怒。它在我胸膛里凿开一个大洞，涌入的不再是义愤，

而是冰冷的河水和无边无际的窒息感。那张印着精致图表和未来蓝图的乡村改造计划书，

本来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像最后的堡垒。此刻，指尖的力气在瞬间消失了。

厚厚的、被翻旧了的计划书从我僵硬麻痹的手指间脱落，先是垂直掉落，

碰到膝盖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无力的风掠过浑浊的水面，卷起纸页的一角，

带着它轻飘飘地翻滚。它没有挣扎着飘向高处，而是被岸边沉滞的死水雾气牵引着，

无声地滑入同样浑浊的河水中。白花花的纸张落在暗绿油腻的水面，几乎立刻就吸饱了污浊，

沉重的边角沉下去，随即被水流中翻涌的黑色秽物和水藻缠住。

精心绘制的生态鱼塘改造示意图、水质治理流程图……那些彩色的线条和方框，

在肮脏河水的侵蚀下迅速扭曲、晕染开来，颜色浑浊地纠缠在一起，

如同岸上此刻混乱而绝望的现实。几张纸页顽强地浮了一下，

露出印着的墨蓝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墨迹在污水里膨胀、变形，

字句如同被浸泡肿胀的尸体。只过了大约一分钟，整份计划书彻底瘫软、瓦解了形状，

被水流裹挟着，慢慢沉向河底。一条翻着肚皮的死鲫鱼被水流推挤过来，

泛白的鱼眼茫然地望着天空，撞在正下沉的纸团上，又轻轻弹开，随着水流打着转，

漂向更深处。河岸上，只留下那滩散发着农药瓶残留的浓烈恶臭泥泞，

以及那浓稠得无法散去的鱼腥死亡气息。全叔已经停止了捂脸，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肩膀不再耸动。他定定地、死死地望着那计划书沉没的地方，

浑浊的眼珠像两块沉在淤泥里的石头，空洞得没有任何光亮。风掠过岸边的枯草，

发出细碎的呜咽。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相互的指责，甚至连沉重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一片被毒死的沉水裹挟的死寂，牢牢罩住了河湾，连空气都变得凝滞滞重，令人窒息。

我的目光，

僵硬地从那圈泛着油污的涟漪处挪开——那里刚刚吞噬了我耗费两年心血的图纸和蓝图。

喉咙干涩得像是刚咽下一口掺着沙砾的糙面饼子，堵得生疼。

空气里的农药味、死鱼腐臭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每一次吸气都带来翻搅欲呕的憋闷。全叔就那么站着，像一截被河流遗弃、早已腐朽的树桩。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泪痕已被风吹干，结成了几道暗淡的、羞耻的印记。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失神的注视，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一格格地转了过来。

浑浊的眼睛迎上我茫然空洞的目光。没有辩解，没有哀告，

甚至没有了对岸小洋楼影子那种绝望的灼热。

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沉入水底的死寂和枯朽。这种彻底的沉没感，

比我计划书的下场更加寒冷彻骨。他的嘴唇，裂着几道干涸血口子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像濒死的鱼无力翕张腮瓣。“哲娃……”声音哑到极致，带着石头摩擦的粗粝，

“我……”后面的话，彻底湮灭在肺腑深处沉痛的喘息里。我能说什么？

质问他为何背叛那条养活了几代人的河？痛斥他目光短浅只为眼前几张血汗钱？还是告诉他，

邻村那些新楼里住着的，许多是和他一样，

用廉价的健康、用世世代代维系的生活根基换来的钢筋水泥？这些话，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却又在出口之前变得苍白无力，如同沉入河底变形的纸张，毫无意义。最终，

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对着那死寂污浊的河水，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僵硬得像是被岁月锈蚀的齿轮。那点头里，没有认同，没有原谅，

只有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冰冷的认可。对现实的认可，

对这条河当下沉沦命运的无力认可。阳光艰难地从浓重铅灰的云层缝隙里挤出几丝，

无力地洒落。那点微弱的光亮，

反而更加清晰地照见河水表面漂浮着的一层死气沉沉的油污和腐败物。光点在水面闪烁跳跃，

映照着成片翻白漂浮的鱼尸，像某种诡异而残酷的星空坠落。

岸边潮湿的泥土被踩踏得一塌糊涂，我的皮鞋，

全叔那双磨损得露出脚趾草鞋边缘的破解放鞋，都在泥浆里拖出长短交错、深陷的轨迹，

如同这片被撕裂的土地上无法愈合的伤疤。我沉默地转过身，

脚步踏进岸边被踩塌的深色泥泞里，像踩进了沼泽，发出黏腻的“噗嗤”一声。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条沉默的死河，

也没有去看身后那个仿佛灵魂已被抽干、只剩一副枯朽皮囊的老人。离开河湾的路，

比来时更加漫长而沉重。每一步都拖拽着无形的重负，坠着脚踝。路边荒草深处，

突然扑棱棱惊飞起两只黑色水鸟，它们掠过死寂浑浊的河面，发出短促而难听的呱呱声，

身影很快没入低垂的灰云深处，消失不见。车就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稀疏的树影下。

车身上溅满泥点，车尾下方的路面，一小汪浑浊的积水在微微荡漾，

倒映出远处那座贴着亮白色瓷砖的崭新小楼，

楼顶琉璃瓦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刺目光点。

这景象映在脏污的水洼里，如同一面破碎而污浊的镜子，折射着整个村庄撕裂扭曲的现实。

就在我摸出车钥匙，金属的冰冷触感刺得指尖一痛的时候——一阵低沉而断续的咳嗽声，

伴随着压抑的呕吐般的干呕声，从不远处的巷子口传来。那声音粘滞，费力，痛苦。

几个穿得灰扑扑的村民聚在那里，围在墙角。中间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在剧烈地抽搐着。

…”“……昨晚还喊胸闷……”“……塘主倒是给的多……可……唉……”只言片语的议论，

飘过来，又迅速消散在沉闷的空气里，像河岸飘过的断草碎屑。我没有走近，

只是身体僵在车门边，握着钥匙的手指瞬间冰凉一片，像是血液骤然结冻。

耳朵里“嗡”的一声，刚才在河边闻到的，

湿气中的、难以名状的苦涩化工气味——三唑磷的气味——陡然在记忆里变得无比尖锐刺鼻。

我猛地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几乎是跌坐进去。冰冷的皮革触感贴着后背。后视镜里，

槐树的枯枝在灰色的天幕下怪异地伸展着，如同绝望求救的手臂。那个方向，

正是我刚刚逃离的河湾。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此刻的全叔，是否也正对着那条污浊的死河，

发出同样粘滞而痛苦的抽气声？引擎发出一声干涩的轰鸣。车轮碾过水洼，

脏污的积水猛地溅起，将那面映着冰冷小楼的污浊镜子彻底打碎、抹平。

车子驶过村口那座新刷过漆的“生态文明示范村”牌坊，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