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庄重与椒房殿的暖香,都被抛在了身后。
此刻,萧华阳一身寻常富家小姐的鹅黄襦裙,外罩一件素纱披帛,帷帽轻纱垂落,遮住了她过于耀眼的容颜,只余一双清亮锐利的眼眸,透过轻纱,静静打量着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帝都。
她没有带太多随从,只两名同样装扮低调却眼神精悍的侍女护卫左右,混迹在朱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牲口的嘶鸣,茶馆里飘出的说书声……交织成一幅鲜活又嘈杂的“盛世”图卷。
她的目光扫过街边张贴皇榜的地方。
那里围着不少人,识字的秀才正摇头晃脑地念着新颁布的赈灾旨意,核心正是她昨日提出的“以工代赈”和“官商协作平抑粮价”。
百姓们的反应各异:衣衫褴褛的汉子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搓着手喃喃:“有活干,有粮领,这下娃儿们有救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却捋着胡子,忧心忡忡地低语:“法子是好法子,就怕……就怕到了下面,又变了味儿……”;旁边一个粮店掌柜模样的中年人,眉头紧锁,看着皇榜,又看看自家店门,眼神闪烁不定。
萧华阳将这些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旨意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推行,在地方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网中。
她父皇的雷霆手段能震慑多久?
丞相王崇礼一派的阻力又会有多大?
这些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就在这时,几句零星的议论飘入耳中,让她帷帽下的秀眉微微一蹙:“听说了吗?
北边……好像不太平。”
“嘘!
小声点!
莫谈国事!
不过……北狄那群狼崽子,年年秋高马肥就要闹腾,今年怕不是又要来打草谷?”
“唉,真要打起来,这刚有点盼头的粮价,怕是又要飞涨了……”北狄!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京城表面的繁华。
萧华阳的脚步不着痕迹地拐进旁边一家卖文房西宝的店铺二楼。
这里临街的雅间视野极佳,推开雕花木窗,大半个朱雀街的繁华尽收眼底,而斜对面,便是京城勋贵子弟最爱的销金窟——揽月楼。
揽月楼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此时正是午后闲暇,三楼的露台上,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正围坐畅饮,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出,夹杂着放肆的笑闹。
为首一人,正是承国公府的嫡长孙沈珏。
他一身云锦紫袍,金冠束发,面皮白净,眉眼间却满是轻浮骄纵之气。
他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宽大胡床上,一手搂着个娇媚的舞姬,一手端着琉璃盏,正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秋狝?
那自然是本公子大显身手的时候!
前年猎的那头白狐,皮毛可是献给了贵妃娘娘,啧啧,那才叫体面!
今年嘛……”他环视一圈,得意洋洋,“听说陛下新得了几匹大宛良驹,到时候本公子定要讨一匹来骑骑,让那些土包子开开眼!”
“珏哥威武!”
旁边立刻有人奉承,“到时候带上兄弟们,也让咱们沾沾光!”
“好说好说!”
沈珏大笑,话题又转到新近的花魁身上,言语粗鄙不堪,对朝政、对边关,更是充满了无知者无畏的轻蔑,“北狄?
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子罢了!
我大梁天兵一到,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用得着咱们操心?
咱们啊,该吃吃该喝喝,享乐才是正经!
我家老爷子说了,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咱们沈家,就是那顶高的柱子之一!”
言语间,对家族权势的炫耀溢于言表。
在这群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身后,阴影里,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量很高,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
然而他身上穿的却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与周围锦绣辉煌格格不入。
他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他手里捧着一个沉重的酒壶,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是沈砚,承国公府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子,也是沈珏名义上的“族弟”,实则是沈珏及其狐朋狗友呼来喝去的“随从”。
“喂!
沈砚!
没长眼吗?
酒都空了!”
沈珏不满地呵斥一声,随手将空了的琉璃盏往他面前一丢。
沈砚沉默地上前一步,动作平稳地为他斟酒。
就在酒液即将注满时,沈珏身边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突然“不小心”地一抬手,手肘正好撞在沈砚执壶的手腕上。
哗啦!
小半壶昂贵的琥珀色酒液泼洒出来,尽数浇在沈砚本就陈旧的衣襟和袖口上,留下深色的、难看的污渍,也溅湿了沈珏华贵的袍角。
“哎哟!
沈砚!
你怎么回事?
笨手笨脚的!”
那公子哥立刻倒打一耙,夸张地叫起来,“看把珏哥的袍子都弄脏了!
这可是云锦!”
沈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嫌恶地瞥了一眼自己衣角上的几点湿痕,又看向沈砚狼狈的衣襟,仿佛被什么脏东西沾到一般:“废物!
连个酒都倒不好!
还不快擦干净!”
周围响起一片幸灾乐祸的低笑。
沈砚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委屈,平静得近乎诡异。
只有那双一首低垂的眼睛,此刻终于抬起,飞快地扫过沈珏和那肇事者。
那眼眸深处,并非屈辱的怒火,而是一片冰封的湖面,寒冷、死寂,不起一丝波澜,却又在最深处,仿佛沉淀着某种无法磨灭的、令人心悸的清亮。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放下酒壶,从袖中掏出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布巾,蹲下身,沉默地、一丝不苟地去擦拭沈珏袍角上那微乎其微的酒渍,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污垢。
露台上的喧嚣似乎与他无关,他像一个被隔绝在琉璃罩外的影子,独自承受着这份带着恶意的屈辱。
揽月楼对面,文房铺的二楼雅间内。
萧华阳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早己扫过那群喧闹的纨绔。
沈珏等人的夸夸其谈和废物点心本质,在她眼中一览无余,只余下淡淡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然而,当她的视线掠过那个角落,落在那个沉默擦拭酒渍的身影上时,却微微一顿。
她看到了他挺首的脊梁,与那身寒酸衣物形成的强烈反差。
她看到了他低垂却难掩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那隐忍到极致的平静。
她更看到了,在沈珏刻薄的呵斥声中,他抬眸那一瞬间,那双冰湖般死寂、却又在最深处透出惊人清亮的眼睛。
那眼神……不像一个甘于被践踏的懦夫。
更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黑暗中舔舐伤口,收敛着爪牙,等待着……时机?
一丝极淡的、近乎审视的好奇,掠过萧华阳的心头。
这沈家庶子……似乎有点意思?
比他那群金玉其外的草包“兄弟”,有趣得多。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揽月楼上的闹剧。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繁华的京城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色,炊烟袅袅升起,市井的喧嚣渐渐染上归家的温情。
然而,在这片“烟云”之下,是水患未平的哀鸣,是边关不稳的暗流,是朝堂的倾轧,是纨绔的醉生梦死,也是一个沉默身影在阴影中无声的挣扎。
京华烟云,从来不只是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