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吴木兰都在奔走,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自行车链子差点被她踩冒烟。
五月的南越,黏糊糊地又潮又热。
牵着牛站在田埂处的廖月清,穿件红色汉衣,圆乎乎的脸上全是笑,大眼睛亮晶晶的,遥遥朝着吴木兰挥手:“妈!
妈,我在这里!
你等我,我跟你一块儿回家。”
吴木兰啧了声:“你大哥呢?”
七岁的廖月清一蹦一跳地走到吴木兰身边,身后的老牛哞哞地叫唤。
“大哥在烧火煮饭。”
“一身汗,酸臭。”
吴木兰拿手给廖月清扇扇蚊虫。
前世吴木兰有十年没见小儿子,要是没重生,十年前的那一别,就是永久。
前世她想小儿子想疯了,埋怨过担忧过也恨过……后来还是刘淑芬安慰她,说有些事情,谁也怨不了怨谁,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重活一世,她倒没那么怨小儿媳孙翔凤了,反而更怨儿子——她是老娘,扶着小儿子一家,孙子孙女小时候也都是她带着。
任劳任怨,老黄牛一样从不吭一声。
小儿子在国外,一开始一年一回,后来三年一回,最后就整十年没回。
钱是给了家里,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小孙子廖重阳几乎就没见过爹的面,孙翔凤又溺爱得紧,七岁还要人追着喂饭,不废才怪。
她这个婆婆做的那些活,若儿子在,儿媳肯定会感激;儿子不在,她无论怎么做,哪怕做死了,都是应该。
小儿媳孙翔凤给她脸色,盼她早死,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妈,你怎么哭了?”
廖月明踮高脚,拿小手给吴木兰抹泪:“大哥本来要来的,是我自己抢了放牛的活。
你别怪大哥,也别心疼我……真的是我自己高兴的,放牛比上课有意思。”
吴木兰握住廖月明的小手:“学习不好,就要去打工。
打工就看不到你姐姐,吃不到你姐给你买的糖……”廖月明仰着小脸:“那不行,怎么能见不到姐姐呢。
想想都让人难过……我还是好好上学吧。”
这时候的廖月明,还不是把姐姐廖月菲逼到祠堂,说女儿不能继承家产,又逼着亲妈签字,把拆迁款大数都揽在手里的自私小人。
吴木兰想,好像是娶媳妇后,小儿子就开始变得不爱跟家人来往,没人情味的。
虽说孙翔凤的确是个暴脾气自私的,但小儿子要是坚定些,天性不是那样,又怎会被媳妇说动?
重来一世,这孩子要好好教。
读书还是要读的,否则连面上的功夫都不会做,名声和脸都不要。
起码大儿子就不敢吃小女儿的拆迁款。
要劝小儿子把机灵劲放在学习上,端正他的品行,哪怕再任重道远,也要好好规划,好好实行。
要是实在教不动,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妈,我要坐车子。”
“好。
你想坐,啥时候都可以坐,只要妈骑得动。”
吴木兰轻轻地笑。
两人一车,一黄牛,渐渐融进暖红的落日余晖中,显得异常和谐。
如果吴木兰没有在心骂:廖月清,如果你不学好,跟上辈子一样,把儿子女儿媳妇丢在家,给点钱还要他们记着你的恩情。
我会趁你小,腿都给你打折……就更和谐了。
到家时,饭己上桌。
红烧茄子,炒苋菜,鸡蛋羹。
每个菜都淋了油和葱花,色香味俱全。
显然,廖月景是会煮菜的。
平时只是懒,只是单纯想吃白食,单纯想人伺候而己。
“妈。
你吃蛋。”
廖月景殷勤地给吴木兰舀了一调羹蛋花。
吴木兰瞪着他,鸡蛋里挑骨头:“你爸那样,我们家一***债欠着……拢共才三个人,你就煮三个菜。”
“菜是地里摘的。
鸡蛋是我买的,不是家里拿的。”
廖月景低头看了眼手心的水泡,搓搓衣角:“下午我去砖厂,挣了三毛。
妈,我是不习惯做苦力活。
明天再去干,一天肯定能赚到两块。”
“知道生活不容易就好。
砖厂的活你吃不消。
我会想办法帮你找个好点的工作。”
吴木兰叹口气:“我们双职工家庭,没田没山。
我跟你叔说一声,让他带着你。”
廖月清拍手:“叔叔做木材生意,很赚钱的。
我看婶婶经常煮肉吃。
大哥,快去跟叔叔干吧。
我想吃肉。”
“馋猫,说到吃肉眼睛都亮了。”
廖月景还是疼这个圆头圆脑的小弟的,笑骂了声。
又疑惑着问:“妈,你还没跟爷和爸说?
爸不是说过,这个月月底就要把证明材料上交?
等会儿错过时间,老二不得怨你们。”
明明是自己要工作,非推到老二身上。
“儿啊,我问了你爷。
你爷说,他己经说通你弟。
你弟不会怨我们,连你爷都不怨。
等会考一完,你弟就签字去上班。”
吴木兰捂着心口,一脸惭愧:“都怪妈人微言轻,怎么说,你爷都不答理。”
不就是装吗?
儿子还能装得过娘?
廖月景一下站起来,凳子被挤得吱吱响。
一双竹筷被他捏得死紧,手都在颤。
“怎么?
你觉得妈做得不够好?
要跟妈动手了?”
吴木兰又惊又心痛的样子:“儿啊。
妈是真的很努力……”眼神却瞅准门边放着的芦苇扫把。
芦苇太软,扫把的把里头塞了根木棍。
只要廖月景敢动手,她就有借口拿扫把将他打出重伤来。
刀是不能用的,她有太多事要做,不想被拉去打靶。
“妈。
你想什么呢?
我怎么可能跟你动手?
我就是有点激动。”
廖月景坐下来,闷头扒饭。
“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爷亲口说的,除非他死,否则工作落不到你头上。”
“知道了。
中午就说过,不怨你们。
都是我的命。
我还要谢谢妈,这么包容我,我这两年***成那样,你还愿意帮我。”
廖月景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说的什么话。
你是长子,妈不疼你疼谁。”
吴木兰全身都在发冷:她性格从小就稳重,廖建国心思更是深得没边。
遗传基因真强,她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深。
心地善良,这性格没得说。
比如老二,才十八岁,为救人死了。
但如果没管教好,那就纯纯坏得让人牙痒痒。
比如老大,连妈都敢杀。
刚认识廖建国时,她就是被廖建国处事不惊的作风给吸引,觉得这男人靠得住,绝对有上进心,有上升空间……现在想想,她跟刘淑芬,甚至孙翔凤,哪一个不是廖家男人的受害者?
吃过饭,吴木兰把碗收了,廖月清己经踩着小木扎,站在锅边,准备拿丝瓜瓢子去舀单口大锅里煮好的猪食。
“小弟,哥来喂猪。”
廖月景把廖月清抱下来,轻轻放在地上。
“那我能干点什么呢?”
“你去做作业啊。
做完自己舀热水洗澡,后锅水热了,小心别烫着就行。”
廖月清有些不习惯没活干的日子,凑到吴木兰身边:“妈,大哥怎么突然转性子了?”
这年头油水少,筷子易沾油,吴木兰沾了点食用碱洗筷子,笑着说:“小机灵鬼,连你都看出来他在装啊。
你大哥还是嫩了点,以为全世界都是傻子,就他最聪明。”
长大后的廖月景,吴木兰肯定不是对手。
但没长成的廖月景,她手拿把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