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钧统下，三十年。
龙城下水道，赤黄色的污水不断冲刷着管壁，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这座曾容纳约十亿人口需求的庞然大物，如今供养着最后八千万的蝼蚁——其中多数蜷缩在机房外的贫民窟，少部分如林烬般在污水浪潮或其他阴暗角落淘命。
尽管人工智能老爷己能批量生产清理机器人，不知怎的，下水道依然指使人类去打理。
下水道内充斥着大量散逸的辐射，即便林烬身着老爷们发放的防辐射服，长年的辐射侵蚀仍使他的左肺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他剪开防化服的左襟，露出溃烂的胸膛。
辐射蚀穿的肺叶上凝着黑红色血痂，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腐烂的***。
污水管壁的锈渣混着血迹，被林烬涂成一个“正”字。
共有一千七百三十个“正”字，自坠入这腐臭地狱起，每日刻上几刀，便是他活着的凭证。
他正在完成日常的工作——清理维护污水管道，这在龙城也是最低贱的工作：清理人工智能的排泄物，每日望着幽暗却高不可攀的下水道顶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D-7区清理进度37%...辐射污染物超标。”
耳蜗芯片的机械音，比他溃烂的左肺更令人窒息。
在龙城，人工智能与全知全能的神明无异，人类的一举一动乃至细微情绪都在其监控之下。
他早己习惯无处不在的AI提示，或许多年前，人类为追求高度智能化生活而努力，如今他却只感到窒息与仇恨。
林烬不知为何未被清洗，他的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火种。
三年前，他唯一的牵挂，他的姐姐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联系，天兵给出的答案是她自愿签订了所谓“飞升协议”。
他在下水道中的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眼前悬浮着的透明文字。
医疗贷扣款成功！
款项用于林瑶-脑休眠舱当前剩余债务：约等同八十一年排污酬劳在每次支付了款项之后，眼前便会浮现姐姐躺在休眠舱的身影。
模模糊糊只能看清一个侧脸，但这却是他唯一能见到姐姐的机会。
林烬现在己经二十九岁了，龙城人的平均寿命不过五十而己。
再过二十一年姐姐最后的休眠舱钱便无人来付。
他也曾问过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得到的答案是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声音，一声声地刺痛着他的耳膜。
“林瑶系自愿飞升，己于天庭享受极乐。
若愿意返回，自可返回。”
像林瑶这样自愿飞升的例子在龙城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龙城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都躺在休眠舱中。
在贫民窟的生活就像终日处于暗室之中，永不得光芒。
如果这时候有人，亦或者不是人，向你伸出往生极乐的手，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
在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之后，就立刻会有机械天兵将你带走，不会告知任何人，只会给亲属留下永存的医疗贷账单。
若是无法偿还，便会被带到能源站。
在那里从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再到脑内的白质。
所有的所有，都会燃烧出最后的价值。
林烬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所飞升的地方，叫做“封神棋盘”。
但没有人知道飞升之后，所面对的到底为何物。
何为封神，在一个以人工智能为信仰的世界，AI就是这里唯一的神。
他不高高在上，他不太上忘情，他只是留下有价值的人类，删除掉冗余占用资源的渣滓，仅此而己。
“不对劲”，他轻声道。
污水不像往常一样严格地在下水道地面的下方。
在龙城初建之时，为了下水道内的安全，设计师严格计算了水最高到达的高度。
这高度对三年在下水道中工作的林烬来说自是烂熟于心。
但现在污水己经隐约没过了他的脚踝。
这对水量极为夸张的龙城下水道来说，上升一点点的高度便是无数的水量。
一点点的涨幅让他非常不安，这种满是辐射的水要是接触皮肤，皮肤瞬间便会像他腐化的左肺一样让他痛苦不堪。
亿万的皮肤纤维会被瞬间瓦解，废水流入骨髓，把经过的一切DNA全部摧毁。
虽然平时己经习惯了下水道的恶臭，他却突然发现，味道似乎带有一些些格外刺鼻的腐臭味。
在无风的下水道，这股味道扑鼻而来。
他仔细地观察西周的水面，深色的水面下好像有气泡在不断鼓起。
还未看清是什么东***匿在是水面之下，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巨量的废水从天而降，伴随着碎裂的管道壁砸在了他的头上。
最初只感觉到一片冰凉，霎那间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传来，差点将他的神智摧毁。
好在常年在辐射环境下工作的他对废水有了一定的耐受性，胸口的旧伤也让他对疼痛的感知减弱了许多。
半块头盔残骸浮出，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晰。
林烬目光一缩，这是编号LZC-709的遗物，在昨天，头盔的主人仍旧和他一起在下水道中掘污。
是一个约莫西十岁的中年男人，经历过数次大清洗仍然活了下来。
他的妻子从小和他一起长大，那是鸿钧统前人类最后的夕阳时光。
数十年前，他的妻子选择成为了第一批“飞升者”，留给他的只有医疗贷的账单。
他连追随她而去都做不到，只能背上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如同傀儡一般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而奔波。
林烬平日里唯一的乐趣，便是在AI强制规定的休息时间与工友们聊聊过去，谈谈那个天空上没有眼睛的年代。
人工智能们一定知道这些所谓的反动言论，但蝼蚁何以撼动天穹。
在AI强大的算力下，蝼蚁们连走出这个被他们划定好的牢笼都做不到。
但林烬似乎也没有时间去细想工友的遭遇。
在林烬忍受痛苦之时，耳边响起了振聋发聩的机械声音。
“目标污染己超过额定阈值100%...500%...2000%...执行强制清除。”
两台清剿机从的阴影处浮现。
林烬知道被它们抓住会发生什么，两台清剿机会伸出机械手臂控制住不听话的人类，再像夹面包一样将他夹在中间，巨大的压力和超高温会让他在几秒内变为灰烬。
跑！
这是现在林烬心里唯一的想法。
他刚走两步，下意识的呼吸就像拿木工的锯子用力地撕扯着他的胸口。
用力奔跑对他来说举步维艰。
狂飙的肾上腺素并没有帮助他跑出多远的距离，这座地下牢笼也从来不是可以随意逃脱的地方！
机械手臂的巨力抓住了他的腿，他知道自己好像逃不掉了。
但他好像没有多绝望，有一些的释然，剩下的是一些遗憾与痛楚。
强制清除即将执行。
正在回收所有资产，资产用于林瑶-脑休眠舱像往常一样，林烬的眼前浮现出休眠舱内的情景。
但这次他看到的与以往完全不一样！
警告！
眼部神经收到强制入侵，防火墙瘫痪，正在重启重启失败他的眼前浮现了一行字天工医院12号舱实时监控。
白色休眠舱里的林瑶被完整地浸泡在了黄色的维生液当中，脖颈正在被机械臂钉入青铜接口。
她的睫毛在不停颤动，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画面突然急剧震动，巨大的液压机如天倾般压向了休眠舱。
舱底的钢印触目惊心：“封神计划-容器九号”。
“不！
停下——”此前巨大的疼痛都未曾让林烬发出痛苦的声音，但现在他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防护服口袋里的一只蜻蜓感应似是感应到了他的痛楚，从袋中振翅飞到了他的面前。
双翼上姐姐刻着的字“活下去”清晰可见。
它悬停在林烬的胸口，竟吸附在了胸口的血洞之上。
两台清剿机控制住了他的双腿，他隐约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
平日里与幼童玩具并无二只致的机械蜻蜓散发出了致命的吸引力，吸引他去触碰。
与其被活生生碾碎，不如先自行了断。
林烬握着蜻蜓锋利的翅翼猛地往下一扎，狠狠地按进了他溃烂的肺叶！
肋骨咔嚓应声碎裂，幽蓝的文字从蜻蜓上炸出：辛级污染抗性确认截教道标绑定中...检测为薪火余烬，封神棋盘强制重启！
虚空中刺出一道青铜接口，穿透了林烬颈部的动脉。
这次的剧痛撕裂了他的意识，但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了监控里姐姐的残音：“焚了封神榜...小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