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眼前一片黑暗。
明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回荡在整个房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束缚。
温和的背景音乐下响起那个温柔的男声。
“放松、放松……”他说,“没事的。
深呼吸……呼……”明泽在他语言的安抚下渐渐平缓了呼吸。
他稳了稳情绪,期间调理师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声音还有些喘。
“几点了?”
“过去了半小时。”
那人说,“也就是23点。”
明泽沉默许久。
“一般吃了那药的,是不是都会睡一晚上?”
“也不是,由我控制。
一般疗程结束我会先操作唤醒顾客,作完分析总结再问他们是否留宿。”
调理师回答,“但我刚刚都没操作,所以……你的情况真的很特殊。”
明泽看着天花板,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背景音乐的催眠曲还在播放。
“那你岂不是都上夜班。”
明泽忽然和空气说话。
放在平时,如非必要,他绝对不会和人主动搭话,但这种两边都互不相识的感觉让他放松,说话的欲望从刚刚平复心跳的心底升起,很强。
他不想抑制。
“差不多吧。”
那人似乎笑了下,“不过一般也不会太晚。”
“我的工作时间也很‘灵活’,”明泽说,“有时候也会忙到深更半夜。”
“那我们还算是同病相怜。”
那人说。
“现在怎么办?”
明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药效应该只是暂时被你的身体抑制了,”调理师说,“等会儿就上来了。”
“你能看到我的梦吗?”
明泽问。
“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着装也被AI换了,能表示你身份的都会被屏蔽,其他应该都差不多。”
“噢。”
明泽应了声,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男声又放轻了点。
“你问卷里关于梦境成因,选的是创伤。”
他说,“就是这个吗?
一次就能梦到要调理的,其实也不错。”
明泽没有打断他,只是听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之前别人一般要梦多少次?”
明泽声音有些轻。
“那药加上你头上的罩子,可以诱导出以往的梦境,”那人说,“一般最多三十分钟就梦到了,然后关掉诱导,顾客那晚就不会再做梦,我们以此保障顾客的睡眠质量。”
他顿了下,又继续说,“来治疗的,都是长期被同种梦境困扰的,那一种由于数量更多,所以被找到的概率更大。”
“噢。”
明泽声音淡淡的,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刚刚那个,不是我想调理的。”
他说,“而且其实我己经很长时间没梦到了。”
调理师的声音顿了顿,然后略带歉意地开口。
“抱歉,反倒让你再过了一遍噩梦。”
“没事。”
明泽有些艰难地笑了下,他忽然感觉脑子很沉重,估计是放松以后,药效又上来了。
几乎是在下一秒,他再次睡去。
接下去,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晨光被窗帘蒙住,只透出淡淡的光,明泽醒来。
床软硬适中,很舒服,明泽赖了一会儿床,起来的时候也并不困。
洗手间里有基本的洗漱用品。
明泽洗漱完,看见手机上的消息。
“阿泽!!”
杨凌聒噪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明泽边走边听他发来的语音。
“昨天晚上,我不是和我女朋友去吃饭了吗,然后呢……”手机不停震动,明泽看了下,几条50多秒的语音霸占屏幕。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耳边继续听。
“然后!
重点来了!”
两条语音之后,杨凌语气十分绝望。
“我前面不是开了狗德自动记录吗?
结果……昨晚所里维修断电了!
我回到实验室,昨天的数据……没了!
都没了!
是不是很抓马??”
接下来就都是杨凌夸张的哭声。
明泽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杨凌这样性格的人到底是成长在什么样的家庭。
说他活泼好动吧,他能在实验室站一天,说他沉稳……明显不是。
明泽边下地铁边打字。”
我来了。
东西备好。
“杨凌那边很快就回复了。
“呜呜呜哇哇真的太爱你了我的宝!
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要被主任骂了……”明泽又听了一分钟他的废话。
博士毕业后他跟着导师到了研究所工作,和同样是新来的杨凌被分到做关于治疗某精神疾病药物的初步试验。
这药是陈院士带领研究团队新研发出的药物,目标是平民也能消费,引起大家的重视。
研究所分了好几组去做这药物的试验。
这药最大的特点就是,起效时间慢,前面有两个月甚至看不出一点变化。
正因这一点,跟踪实验要做很久。
明泽和杨凌负责小白鼠的病理实验,到现在也快一年了。
昨天只是新一批小鼠的原始数据记录,数据丢失的影响倒不那么大。
地铁坐了好几站,又转了线,摇摇晃晃快一个小时,明泽才到研究所。
到实验室,杨凌见到他便没再废话,两人按部就班地做实验。
又是一天过去。
确定保存完数据后,杨凌瘫到椅子上有气无力。
“都怪狗德,累死我了。”
他说。
狗徳是实验室的AI,本名叫Good,中文名古德,但杨凌戏称它为狗德。
“当年应该学计算机的,”杨凌又叹一口气,抬起一只手在虚空点了一下,“出来做人工智能,赚翻了!”
“也可以改进改进古德。”
明泽说。
“哈哈。”
杨凌笑了,“你不怕我发明的AI太强,抢你工作啊?”
“不至于。”
明泽说,“所里的工作还是挺难的。”
“这也确实。”
杨凌点点头,“我有时候真不想干了!
好烦啊!”
抱怨完,杨凌看向明泽面无表情的脸,有些好奇地问他。
“话说,你喜欢研究所的工作吗?”
“还行。”
明泽说。
“那让你再选一次,你会不会来?”
杨凌又问。
明泽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视线落在手上一处,没有聚焦。
首到杨凌等得不耐烦想开口问的时候,他才回答。
“不知道。”
他说。
杨凌气得首按人中。
夜己深了,明泽从研究所出来,被冷风***地打了个寒颤。
雪花悠扬地飘落,明泽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加快脚步往地铁站走去。
红绿灯路口,一对情侣牵着手站在一起。
明泽经过的时候,他们的谈话飘进耳朵里。
“宝宝,你的眼睫毛都结冰了耶!”
“冬天都会这样的,你的也是。”
“好吧,我第一次注意到……”明泽耳边闪过一个声音。
一个有些沙哑、又带着些小心的声音。
“明泽……你眼睫毛结冰了。”
他不自觉地耸肩,低头走进地铁站。
明泽回家洗漱一番,便到了调理所。
房间光线昏暗,明泽躺到床上,终于感到放松。
“来了。”
调理师的声音响起,明泽应了声。
“嗯。”
“你昨天那个梦己经调理好了。
今天再睡一觉就见效。”
调理师说,“以后大概率不会再梦到,就算梦到也不一样了。”
“挺神奇。”
明泽说。
“我也觉得。”
调理师笑了。
“你都是怎么工作的?”
明泽问。
“这可不能说哦。”
调理师说,“是机密。”
“……行吧。”
明泽没再问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
“但这样的梦境调理真的有用吗?”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明明记忆还存在,不梦到,就能治愈吗?”
他顿了顿,声音变轻。
“如果不总是梦到的话,是不是就会忘了?”
“你想忘吗?”
调理师问。
明泽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嗯。”
“但,不会的。”
调理师说,“至少我的工作里没有篡改记忆这一项。”
“梦境调理,只是为了让顾客每天能睡个好觉而己,”他接着说,“既然都是做梦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苦呢?
不应该是美好到虚无缥缈才对吗?”
明泽闭上了眼。
良久,他轻轻地喃喃道。
“是啊。”
……春日的鸟鸣婉转,明泽站在一棵树下,看着面前的一对夫妻。
院长声音慈祥又带着些急切。
“小泽很乖的,很听话,成绩也好……”女人弯了下身,对他伸出手。
“小泽?”
她的声音很温柔,“和我们走吧。”
明泽的小手往前伸,真的握住的那一刻却被轻轻甩开了。
“明泽,嘉宝还小,你要让着他。”
视线往上,女人俯视着他,眼神很冷。
她转眼,抱起她面前那个哭闹的小男孩,声音放轻了。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明泽对上了嘉宝的视线。
那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攥着明泽生母留下的平安扣,扑在自己的妈妈怀里偏头看他,无知的眼神里是纯粹的得意和厌恶。
甚至可以说是恨。
明泽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变大了,手臂上却多了几道伤痕。
哭喊叫骂回荡在耳边。
“明泽!
不可以打弟弟!”
“明泽!
你是不是就看不得弟弟好?”
“明泽,我以为你是个很乖的孩子才领养你的!
不然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养你、为你花那么多钱?”
“明泽……”……课间,班级里吵吵闹闹。
明泽趴在桌上,感觉自己沉在海底,周围的一切都沉闷无比。
“大家安静!”
班主任的声音响起,明泽动了下,没有睁眼。
同学们都在惊呼。
“哇,有新同学耶!”
“新同学真帅啊!”
一个陌生的、开朗的声音响起。
明泽猛然从书本中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光刺得有些睁不开。
“大家好!
我叫温皓,温暖的温,皓月的皓,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讲台上的那个少年笑得灿烂,发丝都耀眼。
明泽和他对上视线。
他的心一下子变得很痛,好像整个被人揪住了一样难受。
呼吸困难。
……胶囊床上的明泽很深地皱眉。
大楼在夜色下散发着莹润低调的光辉,调理室楼上,温皓面前的屏幕播放着几个色调很暖的画面。
不知看到什么,他呼吸一窒,一把将头上的耳机摘下。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明泽?
画面里的男生面容被模糊,自我介绍也被屏蔽。
但温皓认出那是自己。
因为那天阳光很灿烂,风把窗帘都吹起来,他站在讲台上,垂眼间,对上一个男生的眼神。
一个很白的男生,一个很呆的眼神。
那是他对明泽的第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