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陆远航指尖的螺丝刀在台灯下泛着冷光,蝴蝶牌缝纫机的铸铁骨架在他手中如同听话的孩子。
林秀兰抱着热水瓶站在三步外,目光落在他挽起的袖口——小臂上交错着几道淡褐色的烫伤疤痕。
"弹簧片变形了。
"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铁器,"你总喜欢用脚猛蹬踏板?
"林秀兰下意识捂住右手虎口的茧子:"赶工的时候...""不是你的错。
"陆远航从工具箱翻出个铁皮盒,"六二年产的机器,传动轴精度不够。
"他掏出半截发卡,在烛火上烤了烤,竟弯成精巧的螺旋状。
林秀兰瞳孔微张。
父亲厂里的八级钳工都未必有这般巧手,更别说用女式发卡替代精密零件。
缝纫机重新运转时发出的嗡鸣声比原先轻快许多,像是老牛换成了小鹿。
"能教我修这个吗?
"她递上搪瓷缸,蒸腾的热气氤氲了陆远航的镜片。
男人握着缸子的手顿了顿:"女同志学这个做什么?
""您看。
"林秀兰指向墙角堆着的订单本,"现在每天最多做十五件衬衫,要是机器不***..."她突然抓住陆远航的手腕,"您的手表停了。
"上海牌机械表的玻璃蒙子裂着蛛网纹,时针固执地停在三点十七分。
陆远航触电般抽回手,工具箱哐当撞翻在地,露出半张泛黄的图纸——竟是缝纫机改装示意图。
“这是?”
林秀兰满心狐疑地捡起地上的图纸,目光刚触及那图纸上的内容,她的心跳就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一般,骤然加快。
只见那示意图上原本应该是脚踏传动装置的地方,竟然被改成了电动马达,而且针脚密度的标注更是精确到了毫米这样的微小数值。
就在林秀兰震惊于这张图纸的改动时,陆远航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将图纸从她手中夺了回去。
然而,他的这个动作太过仓促,以至于带翻了旁边的烛台。
烛火摇曳,融化的蜡油像是被惊扰的血色幽灵一般,在桌面上凝成了一滩血滴状的污渍。
“厂里报废的电机……”陆远航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干涩,仿佛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林秀兰,尤其是她那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睛,仿佛能透过那深邃的眼眸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您会改装缝纫机?”
林秀兰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兴奋。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猛地抓起桌上的记账本,快速地翻看着。
“现在手摇绕线器每分钟转 30 圈,如果改成电动的话……”林秀兰的语速越来越快,她的思维也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一般,瞬间爆发出无数的火花。
她蘸着茶水,在桌面上飞快地画着算式,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日产量能翻三倍!”
陆远航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看着林秀兰在桌面上龙飞凤舞的算式,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在他二十年的机械生涯中,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够如此迅速地跟上他的思路,并且还能提出如此大胆而又合理的改进方案。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糖炒栗子的焦香。
那股香气和屋内缝纫机油的金属味交织在一起,仿佛在两人之间织成了一张奇妙的网,将他们紧紧地笼罩其中。
“需要多少钱?”
林秀兰突然抬起头,目光急切地看向陆远航,同时伸手翻开了藏在米缸里的那个铁皮盒子。
盒子里的硬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不是钱的问题。
"陆远航摩挲着图纸上的齿比参数,"得找0.5模数的斜齿轮,整个县城可能只有...""机械厂废料库!
"两人异口同声。
林秀兰想起上周在工会办公室看到的清仓通知,陆远航则忆起那堆尘封的苏制车床配件。
月光爬上窗棂时,改装方案己初具雏形。
陆远航在草稿纸上画下第三版传动结构图,忽然发现姑娘的呼吸变得绵长——林秀兰枕着布料样本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
他轻轻摘下沾在她发间的棉絮,瞥见账本边角的字迹:"西月廿八日,售出衬衫23件,给爸买护腰,余款存信用社。
"字迹旁画着个小太阳。
工具箱最底层,某张盖着"机密"红戳的图纸被悄悄攥皱。
陆远航想起三个月前那场事故,厂长把技术革新方案扔进火炉时飞溅的火星,烫穿了工装裤的膝盖。
"陆师傅?
"林秀兰迷迷糊糊抬头,"您说用自行车链条当传送带可行吗?
"男人将图纸塞回深处,往炭盆里添了块蜂窝煤:"明天我去废料库看看。
"晨雾未散时,林秀兰己经等在机械厂斑驳的铁门前。
她数到第七辆凤凰牌自行车驶过时,陆远航推着辆嘎吱作响的板车出来了。
"这是..."她盯着板车上锈迹斑斑的铁箱。
"五八年大跃进时产的齿轮箱。
"陆远航用改锥撬开箱盖,黄铜齿轮在朝阳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小心棱角。
"林秀兰伸手要摸,却被猛地攥住手腕。
陆远航的掌心粗粝得像砂轮,热度透过毛线手套渗进来:"会划伤。
"当第一台改装缝纫机发出欢快的嗡鸣时,林秀兰突然按住陆远航正在调试电位器的手:"停!
这个声音...是不是每分钟2800转?
"陆远航诧然抬头。
能听转速的姑娘,他在技校教书时都没遇见过。
"咱们可以做两种产品。
"林秀兰扯过布料边角,"普通速度做日常衬衫,高速档用来..."她唰地撕开一块的确良,"锁边!
现在裁缝店最缺锁边机。
"暮色里,两人头碰头地测试不同转速下的针脚效果。
陆远航闻到女孩发间飘来的蜂花皂香,突然想起今天是她还清五十块借款的日子。
那些齿轮咬合的咔嗒声,竟比机械厂的新车床还要动听。
当第十件锁边围裙完工时,巷口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
国营百货的周经理跨在永久牌二八车上,金丝眼镜闪着冷光:"小林同志,听说你这里有上海最新款衬衫?
"林秀兰起身的瞬间,陆远航看见她将改装图纸迅速塞进缝纫机底板。
周经理皮鞋上的黄泥,分明沾着机械厂后山的红土——那里是保卫科巡逻的禁区。
梧桐树的新芽在夜风里舒展,谁也没注意到周经理离开时,裤袋里露出半截德国产测速仪的反光。